举刀…劈落…举刀…劈落…
刀断了,寒芒夹带着血色迎面劈来,不知是谁的手拉了他一把,刀锋几乎贴着鼻尖斩下,差一点就被开膛破肚。
快要虚脱的身体踉跄的跌倒,随手抓起一杆不知是谁掉落的长矛,也没工夫观瞧,凭着感觉便使出全力刺了出去。
脸上有温热腥膻的血滴溅落,凭着手感便知道自己刺中了,还未来得及得意,斜刺里一只大脚蹬在肩膀上,将整个人蹬飞出去半米多,乒的一声脆响,一柄长刀扎进刚刚跌倒的地方,锋利的刀尖穿透木板,刀身犹自在剧烈的晃动。
这已经是沈轩第无数次从死亡的边缘逃生了。
武德营的汉子们没有食言,至少目前还没有,至于下一次…或者下一刻就说不定了。
庆国骑兵疯狂的进攻已经持续差不多一个时辰了,沈轩都已经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亲自下场厮杀的。
他只记得营门已经岌岌可危,已有十多名庆军冲上了第一层栅栏,于秀娥被那名身手高强的庆军军官缠住,武德营所有人都在玩命厮杀,可是情况依然朝着对己方不利的方向发展。
诚然,武德营依靠地势、栅栏进行防守,进攻方的庆军又没有人数上的优势,按理说稳守不成问题的。
但…庆军的进攻着实太过疯狂了,而且庆军依靠远超武德营的军事素养、战术配合等,竟是生生将劣势扳平,甚至有将之转化为优势的趋势。
武德营不要命,庆军也不要命。武德营悍勇,庆军不止悍勇,还懂得配合。
武德营这边是一加一等于二,庆国则是一加一大于二。
都说打仗不是做算术,其实这种说法也不是特别准确,只是双方的计算方式不同罢了。
武德营这边做的是简单的加减法,活一人便多一分战力,死一人便减一分战力。
默军这边做的则是更复杂的混合运算,死一人减一分战力,活一人却是乘数加一。
这就是军事素养、战术配合在战争中所起到的作用。
如今,这个作用的价值正在被无限放大。
拼尽全力的刺出一矛后,沈轩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目光环视纷乱的战场,又有一伙二十多个庆军冲上了栅栏,摆出防御阵型与武德营拼杀,为后面的同袍争取攀上栅栏的时间。
武德营的好汉们已经在透支体力,努力的想将这伙庆军冲杀下去,但所有的努力就好似海浪拍打礁石一般,只是激起一蓬蓬转瞬即逝的虚幻浪花。
大势已去!
“退!退回去!”
沈轩拄着长矛勉强让自己保持坐姿嘶声喊道。
正与卢德昌拼杀处于下风的于秀娥闻声双臂猛地发力,双刀顿时舞得密不透风,卢德昌单刀力大,却是不及双刀频率更快,被逼的后退两步,己方已经占据明显优势,没必要与其两败俱伤。
于秀娥趁机抽身后退,几个闪身便落在沈轩身旁,一把抓住沈轩的胳膊飞身跃下栅栏,向营内冲去。
其余栅栏上的武德营众人也是纷纷使出亡命招式将敌人逼退,而后退走。
只有侯富贵依旧率领朱雀小队死死守住营门。
栅栏上已经没有了阻碍,默军士卒立刻相互帮扶着冲上第一层栅栏。
“富贵叔!”
于秀娥冲出十多丈后突然扭头喊道。
刚刚砍断一名默军手臂的侯富贵闻言便一头钻进营门两侧栅栏的木板下,哐哐几脚将已经烧得滚烫冒烟的油锅踹翻,钻出来后便招呼朱雀小队的兄弟们撤退。
“兄弟们…”
噗!
一截刀锋从侯富贵的前胸冒了出来。
“富贵叔…”
“老侯…”
侯富贵听到了于秀娥撕心裂肺哭喊,老伙计们的怒喝…
“撤…撤…”
大团大团的血沫从侯富贵的嘴里喷出来,他突然死死握住胸口冒出来的刀刃,手中刀柄一旋便朝身后扎去。
噗!
耳中如愿以偿的听到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侯富贵咧开仍旧喷着血沫的大嘴笑了。
老子值了!
轰隆!
不堪重负的营门终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庆军合力推倒了,十多名惊慌失措的朱雀小队士卒连同刚刚死去的侯富贵,被倒下的营门砸中,涌进来的庆军手起刀落,血泉飙射。
朱雀小队剩余的二十多人在沈轩虚弱急切的催促声中撤回到营内。
默军此时已经彻底占领了栅栏和营门,他们重新整理队形,而后便要冲进营内,对残存的虞军展开屠杀。
在他们看来,眼前的这些虞军固然勇气可嘉,但却缺乏配合,战力无法拧成一股绳。
如今已经失去了防御工事,跟一群待宰的羔羊没有太大区别。
额…区别还是有的,羔羊无力反抗,这些虞军应该还有能力反抗一下吧!
卢德昌的嘴角已经露出了一丝笑意,眼前的这伙虞军很带劲,竟是给己方造成了一百多人的伤亡,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胜利属于默军!
卢德昌的钢刀高高举起,在他斩下刀锋的那一刻,默军就会展开冲杀,将这片营地变成屠宰场。
便在此时,卢德昌又一次听到了那个让人厌恶的声音。
“黄老狗…放箭!”
嗖嗖嗖…
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还有燃烧的火焰被吹动时发出的轻响。
最后的挣扎吗?苟延残喘吗?
卢德昌心中如是想到,而后便目露疑惑。
那燃烧着火焰的箭矢竟不是冲着栅栏上射来,而是栅栏下边。
力气耗尽了吗?
卢德昌心中突觉不对,低头朝脚下看去,粗木铺就的地板,无甚稀奇。可是鼻端却是嗅到了呛鼻的烟油味。
火箭落下,早已被烧得滚烫的菜籽油一遇明火便腾的剧烈燃烧起来,火势一起便不可收拾,长长的两段栅栏,转瞬之间便被冲天的火舌吞没。
站在栅栏上的一百多默军在火光中奔跑、跳跃、翻滚、抽搐…
一直沉默的他们,终于在烈焰的灼烧下,发出凄厉的惨嚎。
嘭!嘭!嘭!
栅栏下,装着浸油棉布的密封坛子在高温的炙烤下纷纷爆开,无数条浸油棉布被点燃,而后仿佛礼花一般绽放飞溅。
从营门冲进来的默军幸运的没有被火墙吞没,却是不幸的被无数条火蛇包围。
栅栏上的一幕再次重演!
夕阳的余晖下,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哀嚎声已经渐渐停止了,尸体燃烧散发的焦臭味和呛人烟气中,武德营众人或拄矛而立、或瘫软坐倒、或目光涣散、或无声哭泣…
这些年他们经历过无数次的生离死别,原本以为早就看透了这一切,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从容面对这一切,可是当这一切真真切切的发生在眼前时,才发现,自己仍是看不开、放不下、舍不得!
“老侯…等我…”
一道嘶哑的低吼声后,黄老狗手中的弓掉落,眼神渐渐失去神采。
他的肚子上缠着厚厚的棉布,如今却是已经被血浸透,一截断掉的肠子从棉布破损的缺口露出来,像秋千似的摇晃…摇晃…
夕阳转瞬即逝,冲天的火光也随着天边最后的一缕阳光渐渐熄灭。
武德营还活着的人就这样无声的、傻傻的看着。
焦黑的废墟上,仍旧冒着青烟,火星忽明忽暗映照出烟雾后面的几十道身影。
侥幸躲过火焰吞噬的默军竟然没有撤走,半身焦黑,左臂已经完全化为焦炭的卢德昌站在队伍的最前列。
就在最后火焰熄灭的刹那,卢德昌挥动了右手紧握的钢刀。
只有刘斐辕才能下达撤退的命令,否则,默军只会血战至死。
“杀!”
卢德昌的喉间发出嘶哑不似人声的怒吼,四十多名默军决死冲锋。
“杀!”
于秀娥双刀在手,好似雌豹一般飞身跃出。
“杀!”
李常春、朱平、刘老四……
一声声怒吼中,武德营还活着的汉子们握紧武器,扑了上去。
“杀!”
沈轩拄着长矛,一瘸一拐的跟上。
………
“吾乃…庆国公子辕…麾下…默军破军部…统领卢…德…”
话未说尽,卢德昌便吐出了胸中的最后一口气,致死他都是握紧了手中的钢刀。
哐啷!
于秀娥再也无力握住双刀,娇躯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瘫倒在地上。
沈轩挪动着靠过来,用刚刚积攒的一点力气将于秀娥扶坐起来,用自己的后背抵住她的后背。
二人就这般背靠着背,喘息着不想说一个字、不去想任何事。
庆军最后的拼死一战,带走了武德营六七十条性命。
清晨还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营地,如今还能喘气的只剩一百多个。
沈轩有些说不清楚此刻的心情。
悲伤有一点…愤怒有一点…懊恼也有一点…
不过更多的还是疲累!
真的是太累了,累到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去哭泣、去悲伤、去痛恨…
所有的幸存者就这样静静的休息着、恢复着体力,而后,才是感伤逝去的同伴、亲人。
“哈哈哈哈哈!”
不知是谁突然疯狂的大笑起来,然后这笑声仿佛会传染一般,在整个营地里响起。
于秀娥也开始笑,沈轩也开始笑。
他们不知为何笑,这种时候不是该痛哭、该悲伤才对嘛?为何要笑?
去 他 妈的吧!管它为什么…老子们现在只想笑,放声的、肆无忌惮的笑!
“军师,还以为你被吓尿了呢,没成想,你竟也是个疯的,哈哈哈!”
“别他娘的瞧不起人,老子杀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说出来只怕吓尿你们这群憨货,老子几天前还是个剑修来着,知道啥是剑修不?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那种,厉害吧!尿没尿?”
“军师哪都好,就是太爱吹牛逼,不过这牛逼吹的玄乎,老子喜欢听!”
“去 你 妈 的!”
众人嬉笑怒骂,借此来发泄着心中压抑的情绪。
“山下有火光,好多人!”
一人突然指着山坡下说道。
沈轩费力的扭过头去,果然见到有一大片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而成的长龙,正在朝山上行进。
粗略估算一下,怕不是有两三千人。
会是谁呢?等着当黄雀的漳州绿林好汉?还是顾贤亭?
刚刚经历过一番死战,沈轩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宠辱不惊的境界,没有震惊,没有恐惧。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将于秀娥也拽了起来。
“主公,我知道兄弟们与庆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留得有用之身,方有报仇之日。这次听我的,咱们撤吧,不要白白送死。”
由无数火把形成的火龙,龙头刚刚开始攀爬山坡,此刻众人撤进营后的群山里还来得及,虽不知最后能有多少人侥幸逃脱,却总好过在这里全军覆没。
于秀娥这一次没有反对沈轩的建议,无声的点了点头。
所有人站起身来,相互搀扶着朝营地后面走去。
走在最后面的于秀娥扭头向渐渐逼近的火龙望去,跳动的火光映照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身体猛的一僵,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沈轩察觉到了于秀娥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也向下望去。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子,正被一匹军马拖行在山坡上。
拖行过处,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郑叔叔!”
于秀娥近乎呢喃的低呼,她已经连嘶喊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