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清凉小风拂过礼台镇,今夜的阴沉换上白日的晴朗。
忙活整个白天的礼台镇蛰伏起来,喧闹的坞珑街也安静起来,县城来的戏班子早早离去,整个李家,仅剩下家主房中的嬉戏声。
卞长安仔细端详手中纸符,摇曳的油灯下,纸符越发橙黄,其中神韵更加浓烈了些,心神向之。
捻灯芯、成符引,那眸清澈的瞳孔突有腾云驾雾,有云海仙山,有雾中人影,有寒芒剑影……
小镇外岩邑山,算命道士盘坐在两座坟墓前,嘴角扬起,挤眉欣笑,果真没让他失望,结果并非最好,但也是道家数一数二的异象“眸中影”。
眸中影所产生的机缘并非多么厚重,但生有此等异象的人,无一不二都对道法极然亲近,修炼道法神通事半功倍。倘若不中途夭折,日后定当不凡,这是算命道士送给卞长安的一份见面礼,在纸符中留下道韵,给予开悟者指引,完成道化,一旦开悟,无人可扰,至于道化的结果如何,同样没有人能够干扰。
卞长安能够道化眸中影,全然在乎内心,心中对小时候父亲常讲的仙人遨游云海故事的崇仰和江湖剑客快意斩恩仇的神之。
纸符只是引子,道果皆在心。
脑袋昏涨的卞长安收好两幅纸符,揣着对爹娘的想念,安然入眠。
梦中故事,泥屋三人,月下欣荣,触手可碰,情真意切,同是道礼之一。
清晨下起的朦胧细雨,果真应了那句俗话:清明时节雨纷纷。
今日卞长安不需前往药铺,作为弟子的陈嘉湉仍然准时前往药铺,路过门前留下的神色不再是往日的厌恶,而是悲鸣,替小师弟的悲鸣。
陈嘉湉驻足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话到嘴边时,又咽回肚子,扬起头哼着小曲跺步离去。
没走几步,再次驻足停下,眉头微皱。刚刚路过时,小师弟身上似乎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跟县城道观里的道士有些相像,甚至远超一些观内修道七八年的道童。这是本心的直觉,也不知是否真切,但富人家傲气使得她并未返回在此确认,反正小师弟也不会跑,明天来药铺时,再好生观察便是。
来到药铺的陈嘉湉,看到正厅内除了师傅外,还有一个穿着蓝色道袍的道士慵懒躺在椅子上,道士眉飞色舞的说个不停,师傅却始终面容愁苦。
心生好奇的陈嘉湉快步走进正厅,想要听听两人相谈些什么。
道士好像察觉来人,止住不言,回过头看着,轻啧两声道:“农芾,你收徒的本事简直不得了,这么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知道将来要便宜哪个小子。”
刚迈进正厅准备行礼的陈嘉湉愣在原地,道士为何要提及她,难道之间师傅和道士相谈的事情与她有关?
今日心里有很多说不明,小师弟身上说不清的气息,还有出现此刻在药铺的慵懒道士。道士的出现并不古怪,甚至常年会有香火不旺盛的道观派出道童下山化斋,江湖里草根道士也有几数出现在礼台镇。古怪的小师弟身上突兀出现的气息与正厅里道士身上的气息有些相似,甚至契合度趋近于完美。
如此一来,心思缜密的小姑娘,不得不多思虑。
老农医微皱眉头,望着算命道士问道:“你是不是算到了什么?”
算命道士嬉皮笑脸的说道:“算到了又怎样?算不到又怎样?姑娘心生喜爱之人,你能拦得住么?”
心之喜爱一事,无人可阻扰,就算是传说中的仙人,面对喜爱,也无能为力。
老农医放弃能从面上这位算命道士嘴里问出什么,道家能看透古往今生,但不能言语其他人,这点他是知晓的。
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何要选他?”
道士摊开双手面露无辜的说道:“我和他之间的缘分到了呗。”
老农医按捺心中想要揍人的冲动,属实面前的道士太过欠揍,长呼一口气继续说道:“何时走?”
不出手揍人还有另外一因,无非是面前的道士实力太过能耐,就算是老农医全盛时期,对付面前的道士,也只能在对方六七成的修为手中侥幸逃脱,只能说对方无赖有无赖的本事。
说道此处,道士变得正经起来,望向镇外的岩邑山说道:“至于几时走,要看那小子几时想走。”
老农医有些不忍心的问道:“真要如此?”
道士点头道:“命需此劫,斩碎命桥。你太过心慈,总想着再等等,甚至想要以己之力蒙蔽天道,岂不知生之该有的劫,无论如何都逃不掉。而且也不尽是坏事,此劫起,今后生啊。”
老农医望着院内仍然歪斜的背篓,有些心疼的说道:“希望吧。”
一旁的陈嘉湉还未从之间的疑问中缓过来,又陷入另一番迷雾,怎得今天的师傅变得比以往有些不一样,小师弟也是。突然想起昨日师傅说的那句话“今天在,明天呢?明天若在,那后天呢?”,嗅到某些意味,心境震撼,险些崩塌。
老农医慌忙的撇了眼依旧慵懒躺在椅子上的道士,对方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老农医心神愤怒,一脚踩向道士,可惜被道士躲过威势迅猛的一脚。
见到老农医愤怒的样子,道士心情大好,从袖筒里掏出一块青玉鸾佩,扔给陈嘉湉,故作心疼的嘀咕道:“哎,上好的青玉鸾佩,心疼啊。”
老农医冷哼一声,似乎再说:你抢了我的弟子,一块小小的破玉佩就心疼成这样,倘若有天你被抢了弟子,岂不是要吃屎一样难受。
道士并不理会老农医,跳下椅子,双手掩后,哼着昨日李家做寿演得曲子欣然离去。
接过青玉鸾佩的陈嘉湉,心境这才稳住,心中困惑极大,眼神迷离的望向师傅,希望能够得到心中想要知晓的答案。
老农医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徒弟,“过两日,到时都告诉你。”
陈嘉湉这才止住嘴边想问的问题,目光不由自主的瞥向院内背篓。
临近晌午,蒙蒙小雨才停下,雨后泥泞的路,走起来最烦人,爹娘编制的布鞋,舍不得踩在泥路上,只好挽起裤脚,光着脚走。春雨的清凉溶于泥土,与光着的脚贴合一起,舒服极了,年幼的孩童踩上深埋在土壤下,并带有尖锐的石头,倒地捂脚翻滚,面情痛苦不堪,哭嚎声震彻半里路。衣服因倒地翻滚而变得脏烂,回到家后又是一顿揍骂,孩童心中埋怨那块无辜的石头。
待到四下无人时,孩童偷偷找到那块害人不浅的石头,将其挖出,居心叵测做了个蹩脚的陷阱,只要是明眼人都不会踩到上面。
一切完毕后,孩童揣着喜悦的心情蹦跳回家。
坐在廊檐下的卞长安,瞅准雨势停歇间隙,背着早已准备好的背篓,里卖塞满了烧纸和埋藏在烧纸里的一把清香,拿起铁锹,迅速的跑向小镇外的坟山,那里埋葬着整个礼台的死人,今日的坟山格外繁闹,缕缕燃起的白烟,似乎要掩藏礼台。
清明祭祖乃是先辈传下来的,丢不得。
除杂草,添新土,烧纸钱,燃清香,皆是祭祖需做之事。
卞长安杵着铁锹,看着花了一炷香时间忙完的除杂草和添新土两事,心里额外的安稳,低声细语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想爹娘的意思。
一簇烧纸火,一缕清香烟。
十四岁的身影跪伏在地,把头深深埋在地上,怕脸颊忍不住的两行泪渍被爹娘发现,害得爹娘在下面挂念自己。
世人常说:人死后可前往地府投胎转世。
卞长安不知真假,但是他早已信以为真。
抹净泪渍,抬起头,从怀里取出二纸符,虔诚得念叨一些话语。
卞长安听那位算命道士说,若是在烧纸符前,心诚,说的话会随着那份天运带到转世之人身上,如此才会有如此一朝。
纸符燃,心里那份对爹娘的执着念及也随着纸符的燃烬安稳落下。
难得的今日闲暇,卞长安想多陪爹娘说些心里话,例如乌柳巷的谁家伙子娶了个好看的媳妇;坞珑街有多热闹,好些后起的家庭都搬到坞珑街,留下年迈的老人独守破烂祖屋;药铺的师姐生的好看,比说书人嘴的仙子还要好看,只可惜自己配不上她……
这些都是母亲爱听的事情,妇人对街坊邻居的鸡毛蒜皮最感兴趣,有事没事都要凑个热闹。至于父亲想听的,无非是家业打理的怎样,事业是否有成。卞长安如今混得算是安稳,但是比起父亲心里的样子还要差上不少,因此这次只说了些小镇的鸡毛蒜皮,没说自己的事迹,或许等到明年的时候会有一两件拿得出手的故事告与爹娘。
卞长安的这一会儿闲聊,险些丢失性命。
与坟山相邻的岩邑山深处,一头受伤的棕色豺狼舔舐身上伤口,想要借助唾液止住伤口流血,可舔舐伤口血液时,触动骨子里的嗜血,黑色眼瞳缓缓变成猩红色,若是此时豺狼身边有一头待宰的猎物,豺狼会直接扑上去撕咬猎物,只可惜并不能尽豺狼所愿,山中野兽感到豺狼出现时,早已逃避不见。
突然,一股道韵气息飘至豺狼鼻尖,神色败落的豺狼顿时来了精神,静悄悄的顺着气息匍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