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克之低头看着水塘,专注的有些过度,连白舒的发问也是置若罔闻。
白舒并不奇怪孟克之的反应,因为以孟克之的身份和地位,不是谁喊他的名字,他都要应声的。
白舒伸手搭向孟克之的肩膀,微风拂过,白舒长袖被吹成一道柔波。
在外人看来,白舒这一举动轻柔自然,就像是要和多年老友勾肩搭背,一诉离别之情一般。
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孟克之,是能随随便便被人搭肩的吗?
白舒手掌刚刚落在孟克之的黑袍之上,孟克之的一只手就已经抓住了白舒的手腕。孟克之的掌心烧着黑色的火焰,他抬起头来,充满疑惑地望着白舒。
白舒只觉得黑焰烧过的地方隐隐有些刺痛,他带着玩味的笑容,又和孟克之打了一个招呼:“孟克之,你在看什么?”
白舒说话的语气,好似二人是旧相识一般,如果从第一次四派论道开始算起,那么白舒与孟克之确实算是旧相识。
孟克之的眼神更加迷惑了,但他旋即放开了白舒,又低下头去注视着池塘。
白舒知道孟克之在疑惑什么,白舒现阶段周身没有任何灵气波动,每一次呼吸都和天地韵律契合在一起,他要不开口说话,只站在孟克之身后,甚至还不如一阵微风起眼。
白舒蹲在孟克之身边,两人此刻都是闭口不语。眼前的池塘之中水草交横,水流无声的流向山下,柔波之中一条条身材娇小的锦鲤,在水草之中穿行无忌。
白舒以前只听说过孟克之是个呆子,可今天白舒才算是第一次见到,很少有人会像孟克之一样,只看池鱼戏水,能看得如此专注。
白舒深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在谈事情之前,谁先开口说话,谁就落了下风。就连路边卖包子的都知道,吆喝着卖给别人,远比不上人家主动过来问。
白舒和孟克之身后的人越聚越多,他们虽然没有直勾勾的盯着白舒看,可白舒知道这些有意无意聚拢过来的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大家喜欢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道法天才,在孟克之面前碰一鼻子灰。
白舒需要做些什么,来打破此刻场间微妙的静谧。
白舒当着孟克之的面,在掌心画了一道水牢符,白舒这个动作做的很隐晦,只有天知地知,水池中的鱼和孟克之知道,白舒身后的人,对此毫无察觉。
接着白舒把手掌伸进池塘之中,在水草中摸索了几下,在孟克之不解的目光之下,白舒把手掌拿了出来,用另外一只手遮着,送到了孟克之的眼前。
孟克之下意识的凑上去看白舒的掌心,只见白舒的手掌之中,有一条锦鲤在无声的游弋,白舒的手心就是一方浅浅的池塘,那些动态不可捉摸的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成为了此刻白舒值得炫耀的一个小把戏。
白舒只给孟克之看了一眼,就把手掌重新伸向池塘,那水牢在触碰到池塘的一瞬间化作泉流,汇入水塘之中,那鱼儿也顺着白舒的手掌滑落,重新归于自由。
在外人眼里白舒就像是在水中捉了一尾鱼,给孟克之看了一眼,又重新丢回池塘,这其中的小细节,却不为外人所知。
可孟克之却忽然笑了,笑得那么的憨厚和淳朴,他的眼神之中同时也流露出了一种渴望,对于白舒这个小把戏的渴望。
白舒也跟着笑了,笑得温和素雅,凝滞的气氛宛若积雪消融一般迅速掠去。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白舒早就
知道名满天下的孟克之不可能是个呆子。他素日观鱼,不如是说在体察水的流动,就连第一次四派论道他躲入冬湖之下,这也是一种暗示。
孟克之的内心是一泓秋水盈波,最次最次也是一个上善若水的境界。只不过他身上狂暴的烛龙黑火,由不得孟克之做一个像水一样柔和的人。
白舒拉着孟克之的手,在他掌心之中轻轻画下水牢符的笔划,那柔顺带有自然之力的纹路,让孟克之止不住的兴奋。
白舒低声问了一句:“学会了吗?”
孟克之摇摇头,拉着白舒的手,在白舒手心里描摹了一遍。纹路丝毫不差,但想做到成符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白舒对孟克之点了点头,孟克才说道:“我记住了!”
白舒又拍了拍孟克之的肩膀,这一次孟克之没有按住白舒的手。
白舒缓缓起身,准备转身离开,孟克之也随着起身,似乎还要送送白舒。
白舒转身走了两步,忽然站住了脚,头也不回的问道:“我日后请你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这是白舒的一个试探,孟克之要是回答好,那么就说明他不是外人眼中那个懵懂的呆子。
因为白舒今天给孟克之展示的不仅仅是一道水牢符,更是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一旦孟克之掌握了水的力量,那么他突破天启,也就指日可待了。
白舒微微侧头,等着孟克之的回答。
片刻之后白舒身后响起孟克之的声音:“没问题。”那声音里面分明带着一丝木讷,可白舒却听出了大智若愚的味道。
白舒潇洒的摆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绝愁峰,整个过程之中,孟克之甚至都不知道白舒的名字。
白舒走了之后,孟克之继续蹲在池塘边看鲤,只不过他的手指不自觉的在掌心描摹着什么,在外人看来,孟克之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呆子,可只有白舒清楚,孟克之远不像他看起来那样简单。
盛名之下无虚士,能混到四派第一人这个位置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一个心智发育不健全的傻子呢?
这世上懂得藏拙的人很多,隐藏自己的缺点,把自己伪装成八面玲珑的模样,外刚内柔,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也不过是泛泛之辈。懂得藏巧的人,外柔内刚,把刀锋隐藏在自己的柔软之下。这种人一旦出手,定能一招制敌。
毫无疑问,孟克之这种对手,要比叶桃凌可怕的多,因为叶桃凌会清清楚楚告诉你你的死期,孟克之则会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隐藏在你的身后给予你致命的一刀。现在白舒甚至开始怀疑,孟克之和叶桃凌比试那几次,输多赢少,这里面到底有没有水份。
白舒不想和孟克之成为敌人,所以他主动示好,用佛家的话叫做结下一个善缘,未来会开结出什么样的果,那就不是白舒所能预料到的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尽数被薛冬亦收入眼里,他目送着白舒远去,白舒脑后那束发用的道符格外的显眼,符纸本是黄色,可在白舒身上却显得有些发白,和他的黑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知道是为什么,久别重逢之后的白舒给薛冬亦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现在薛冬亦越来越搞不清楚,白舒想要做什么了。
薛冬亦阴沉着脸,微微眯起了眼睛,身上的杀气已经难以抑制。薛冬亦心里清楚,白舒就是横在他和萧雨柔之间的一座大山,白舒不死,萧雨柔对白舒的那颗心,也就不
会死。更不要说白舒还肩负着振兴道门的责任,薛冬亦又岂会让魔宗屈居于太虚之下。
不得不说这一次来东洛见到白舒薛冬亦很开心,他还真怕白舒失了修为之后,躲在太虚不肯出山呢。
薛冬亦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胸中激荡的杀气,他知道想找白舒麻烦,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等待一个最佳时间,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将白舒斩于刀下。
花影散乱,人声渐稀,这一场晚宴吃到快子夜,众人各自散去,只剩下孟克之还蹲在原地,这场景落在薛冬亦眼里,如同望见蹲在地上的一条大狼狗。
薛冬亦嘴角扬起一丝不屑的笑容,语气却听不出丝毫的傲慢:“他们都走光了,咱们也回去吧。”
这话听着像是询问,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丝命令的味道。从薛冬亦境界超过孟克之的那一刻,他的心态已经完全发生了改变,曾经被孟克之支配的压抑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豪情和畅快。
这一切都离不开白舒的帮助,优秀的对手,就是薛冬亦最好的磨刀石。只不过磨刀的方式不对,刀也有可能被石头毁了锋芒。
孟克之缓缓起身,意犹未尽的望了池塘一眼,憨厚的笑道:“今天这个地方不错!”
薛冬亦看孟克之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不禁莞尔一笑道:“这有什么,回头我带你去更好玩儿的地方。”
薛冬亦声音爽朗,一扫之前的阴郁,可他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孟克之在剑宗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又怎么可能没来过这绝愁峰呢。连薛冬亦这种在孟克之身边十数年的旧相识都没能看破孟克之的伪装,他所做的这一切,足可以说是成功了。
孟克之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掌心里还动个不停。
薛冬亦没有察觉到孟克之的敷衍,反而一脸好奇地道:“今天白舒找你说了什么?”
孟克之没有犹豫,回答道:“他说他也喜欢这些。”
孟克之这句话一语双关,这些可以是智者心目中的水,也可以是他和白舒共同所痴迷敬畏的自然力量。
语言的魅力在这一刻被孟克之发挥的淋漓尽致。
薛冬亦却不以为然的咂咂嘴,他反而是规劝孟克之道:“白舒那小子是骗你的,他跟你说什么话,你可都不要信。”
这是薛冬亦下意识的反应,可孟克之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一脸严肃的盯着薛冬亦看,直把薛冬亦看的浑身发毛。
孟克之一字一句道:“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薛冬亦下意识的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觉得孟克之的眼神说不出得吓人。孟克之面有难堪道:“我又不会害你,总之你小心一点总不算什么坏事。”
孟克之歪着头想了想,无所谓的说道:“反正我觉得他挺好的。”
孟克之说着,又继续向前走去,手指还在暗中动作,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描摹。
薛冬亦这才松了口气,踏着后半夜的寒霜两三步追了上去。
孟克之心里清楚,想伪装成一个呆子,绝对不能靠着一味的听话和顺从,他更需要表现出呆子认死理儿固执的那一面,这和表面的听话好糊弄就形成一松一驰的两种状态,这也正是孟克之高明的地方。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薛冬亦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不管是一生宿敌带给他的阴影,还是他被恩情所负累的人生,又或是他那镜花水月的情缘,这些或许,就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