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寺闹出的这场大动静自然逃不过金陵城中那位人间至尊的视线。不过统御天下,绝不能事事亲为,只需要负责掌控大方向。就此事而言,有当地官员和锦衣卫负责即可。而且比起这些僧侣,更让皇帝感兴趣的,是那四个这些日子在金陵城中声名鹊起的少年。
这个事情要从燕王世子进京说起,燕王明抢了赵王的鬼市基业,这无论在皇族还是平民百姓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里的波,指的是波浪的意思。
子侄自恃勇力,强夺叔父基业,这无论在哪,都是要受到谴责的行为,但听到是燕王所为,大家倒也不是特别惊讶,燕辽之地都是些未开化的蛮子,做出这等事也不足为怪。
兴许是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燕王遣世子为使,一路南下,入京城奔走造势,祈求皇帝陛下原谅。
燕王世子一入京城,便四处拜访名流仕绅,朝廷官员,出手阔绰,动不动就是难得一见的珍宝奉上。
这北蛮子当真以为我等读书人也与他一般无耻嘛?我等深晓大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区区阿堵物,哪里比得上我们两袖清风的高尚操行?
因此,燕王世子处处碰壁,竟无一人愿意收下其礼物。这也让燕王世子不得不感叹一句,“陛下治政之成果,由此便可见一斑,官员不因财富易志,可想而知,这如今的天下,是何等的政事清明,海晏河清!”
当然,部分官员家中经营的商铺,近些时日多了几笔买卖,增了些许进帐,这自然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送礼失败过后,燕王世子向皇帝陛下请求入太学就学,自言燕王府虽是以武传家,但对于读书人的景仰,从未少过一分。
皇帝陛下胸怀大量,自然是欣然允之。
初时太学中的学子还众口一心的抵制燕王世子,可过了一阵子,燕王世子身边便汇聚起了一批人。
不管名声如何,他也是当世最有权势的藩王世子,这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人傻钱多的兄弟有哪个不爱,燕王府刚刚才得了一笔横财,正愁花不出去,哥几个为燕王爷解忧,谁还敢说个不字。
这一群狐朋狗友之中又以三人最为出彩,与燕王世子并称“金陵四公子”。
这三人,一个是当代衍圣公之嫡长子,只要不出意外,十有八九便是下一代衍圣公。虽是圣人之后,但在世人眼中,一个贰臣与家奴辈出的家族,早都败没了祖先的遗泽。
此子更是为人所不耻,饮酒大醉之后,竟在太学门口用狂草书写,“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怎么着,就这么对祖辈的光辉恋栈不去?若是被圣人得知自己有如此后人,还不是得气的活过来!”
冷嘲热讽接连不断,读书人没了斯文,骂起人来最是能戳人脊梁。用词过于寒碜,在此不做列举。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此子依旧如一个没事人一般,该就学就学,该饮酒作乐饮酒作乐。别说,正是这样的冷处理,反倒是没几人愿意再提起他。
还有一人乃是此时官场当红的张白圭独子,张白圭四十岁擢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再进一步,无论是升任吏部天官还是迈向仅次于皇帝陛下的首次辅位置,皆会成为这朝堂之上最有份量的几人之一。
有烧冷灶的眼光之人不多,但愿锦上添花之人绝对不少。既然张侍郎家中有子尚未娶妻,那我等岂可坐视不理?上门说亲的媒婆几快把张府的门槛踏破。
张公子行事无状?无事,少年无知中年醒悟老年纳福,便是一个女子最好的依靠。
张公子流连青楼?无事,正是少年郎,谁还没有个贪欢的时候。岂不知,有些男子看起来身强体壮,实际上却是中看不中用呢。
张公子寻花问柳之时仆役慌忙请了郎中,甚至皇帝陛下都派了御医?虽然张家人一直极力否认公子害了马上风的传闻,但从那日起,确实没再有媒婆上门。
同样,张公子也因为此事,足有半年未曾出门。
最后一位则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在这四人中,数其作风最为正派。虽然明明是诗书传家的礼部尚书府上,出了个不爱文采偏爱武艺的公子稍有违和,但绝不影响普通人家的女子爱慕这个俊秀少年郎。
除去走鹰斗犬,似乎这人便没有了其他缺点,但既然能名列四公子之中,不是劣迹斑斑岂能行?
在金陵城权贵公子的圈子中,有一个公开的秘密,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不爱红颜,只喜欢调教熨帖的小相公。虽然抵不住其他人私下里也会尝尝鲜,但像这位爷这位坚定的小相公派也算独一号。
得子如此,礼部尚书大人自然是愁白了头,可自家儿子这喜好,生是掰不回来。号称绝色的女子送到房中,这位爷是看都不看,转头就去寻自己的书童寻欢作乐,让人徒呼奈何。
这四个年轻人,看起来都是些不知贫苦的膏粱子弟,可在皇帝陛下眼中,这四个人要远远胜过那些循规蹈矩的孩子,少年放浪不羁,和不学无术可扯不上什么关系,出于家学渊源,这四人都应该是饱读诗书之人。至于为何要装成这副样子,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启禀陛下,这几日这四子并无异动,每日只是聚集在一起寻欢作乐。反倒是朝中有不少大臣,暗中收受了燕王世子所赠财物。锦衣卫已手握铁证,可否要将这些大臣擒回北镇抚司问罪?”
“无需如此,便是冰炭夏敬之事朕也多有耳闻,我朝遵循祖制,官员的俸禄确实低了些,只要不是庸人,收些财物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过,该记录在册还是要记录在册的,若是他们有朝一日行差踏错,朕也可以堂堂正正告诉我的臣子,朕无负卿,是卿负朕。”
“谨遵圣命。”
“说了多少次,言哥儿,在这只有你我二人,无需如此拘谨。”
陆言躬身说道:“君臣法度不可废,陛下之恩义,陆言铭记于心。”
“好了好了,当真是怕了你了。”
“微臣惶恐。”
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问道:“我那位赵王叔家的族弟在翰林院近日如何?”
“循规蹈矩,陛下特许其进入翰林院之后,他便规规矩矩的在内做学问,其他翰林虽未排挤,却也无人愿与其主动结交。”
“都是在抡才大典中能名列前茅的读书人,有些傲气也正常,不过朕这个族弟可比朕那个侄儿差远了。想在朝堂上有一番作为,却连最基本的破局之法都找寻不到,岂不是要被人引为笑谈?
名声这东西,美名也好,恶名也罢,总是要为人所知才行,我这侄儿入京甘愿充作冤大头,迅速便熟识了一大批朝堂官员家中的公子,打入了他们的圈子。”
“此事臣不敢妄言,但臣心有疑问,为人忠厚不是更易于掌控?”
“若是真的忠厚还好,可若是装出来的,那就是其心可诛了。”
陆指挥使闻言心中一凛,“那微臣去将其秘密擒回北镇抚司,严刑审问,纵是内心再周密,也总有破绽可寻。”
皇帝扶额,“言哥儿,莫要手里有了锤子就看什么都像钉子,不管我这族弟是不是个心思深沉之人,赵王主动遣子入朝对于朕都是件好事。
如今削藩风波日紧,像赵王叔这样的聪明人可不多见。长子一入翰林院,立马就将手中的权利都放开,如今赵王府,已然受当地的布政使辖制。
赵王如此行事,让他成了诸位藩王的一个标杆,便是失去了手中的兵权,在朝堂上也会得到补偿。
削藩乃是国朝大事,藩王手握兵权有威胁国本之危,但削藩又不能一味的逼迫,紧密有度方是稳妥之策。”
“多谢陛下教诲。”
“莫要自谦,言哥儿你又如何不知?只是锦衣卫行事风格向来如此,也怪不得你。”
皇帝这一番话让陆言泛起了嘀咕,陛下这是何意?莫非是说自己已经无力掌控锦衣卫?总不能只是在感叹一句。伴君如伴虎,兄弟情义,在坐上那张椅子后便已经成了奢望。
“言哥儿何故出神?”
陆言反应过来,立马起身跪伏于地,“微臣万死,竟在陛下面前如此。”
皇帝将其搀扶起身,“若是这段时日谋划累了,就好些歇息几日,你我兄弟,自潜邸自今日,一路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可不能为了些许江湖草莽之事累坏了身子。”
陆言闻言感动的眼泪直下,“陛下如此厚待,陆言必当肝胆涂地,以报君恩。”
“肝胆涂地哪里比得上你我兄弟几十年后还能把酒言欢?言哥儿,我素知汝心,所以才有方才劝言,国事重要,却也不能因此拖垮身子。”
陆言泪流满面,又想行礼却被皇帝所阻,只得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