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兰这段日子,正在头疼翻盖新房的事情。
如今乡下的秋冬季节,各村各社简直成了一个个建筑工地。
生活过好了,手中有了些闲钱,对于一个农家来说,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最大的成就感莫过于盖新房搬新家了。
推倒年代久远的土坯祖屋,在原有的宅基地上兴建高大敞亮的新居。
不管是土墙瓦顶,还是砖墙瓦顶大场院,都会放鞭炮,喝上梁酒。
阔气的人家,还会请来乡村电影队,放映一两场露天电影,酬谢建筑师傅、各位乡邻,和前来道贺的亲戚们。
大哥王世春家,一整栋八间房的红砖、杺条、瓦片都运回来了,重阳节之后开工。
他准备一步到位,把两个儿子将来结婚的住房提前盖好。
在这位老农民看来,这肯定是他今生最大的事业了。
而卫兰家,东方红大队公认的首富,至今还住在生产队时候的三间茅草屋里,没有一点盖新房的动静。
一些好事的婆姨们每次见面都会开卫兰的玩笑,“卫兰,王世川挣的那些票子你准备用来做枕头啊!你家啥时候盖房子啊?我们都在等着喝喜酒啦!”
每每这个时候,卫兰总是用“快了快了”来敷衍。
说出来别人可能不会相信,她的手边真是没有翻盖新房的闲钱。
今年这个茶季,目前是有六七万的进账,但钞票还没有焐热,丈夫王世川已经有新的用途了。
他要在红石湾承包山场种植茶树,初步的投资预算至少要十来万。
另外亲戚、领居家里但凡有事,不管是娃娃娶亲,还是购买化肥农药,向她家张口借个三百五百,这个情面也是不能不给的。
这次大哥王世春家盖房,一下就借了五千块,心疼的她几夜都没睡着觉。
冒尖户真是难做人啊,卫兰有时在想,还不如原来生产队的时候,不差人不欠人的日子过得舒坦。
“卫兰,真想盖房子还不容易,家里的钱盖个洋楼围子都够了。茶厂的投资我从信用社贷款,上次信用社的叶主任还问我缺不缺钱呢。”
王世川对于媳妇的虚荣很是不屑,他见得世面多了,已经过了这样的心理阶段。
“十万元的贷款一年我们要背多少利息啊!不合算!”
卫兰纠结道,租山场种茶树的计划卫兰是赞同的。
“肯定不合算了。儿子们都不在家,就算盖个两层洋楼,一年到头还是你一个人住。等成子他们长大结婚,这房子肯定都破的不成样了,我们每年还要背着那么多的利息。”
王世川舒服的泡着热水脚,趁热打铁的劝说媳妇。
“王世川,人要脸树要皮,你大哥家的砖瓦房都要盖起来了,我们还在住茅草屋,你这张老脸对哪放啊!还一天到晚冒充是个有钱人!”
卫兰白了丈夫一眼,她正在借着油灯勒着鞋底。
那个时候的乡下人,还是以穿布鞋为主。
大成子外婆家三个人的布鞋,也是卫兰这个女儿全包的。
最多的时候,她一年要缝制二十双布鞋,才够全家人穿。
这个工作量,没有经历过的人们是很难想象的。
仅仅一双麻绳勒成的布鞋底,没有五六个半宿的辛劳,都不能成形。
所以70后的游子们是幸运的,还曾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昏黄的煤油灯下,年轻的妈妈一边伴儿读书,一边千针万线。
这般母子情深的生活场景,从今往后的人世间,再也寻不着了。
“卫兰,跟我去红石湾吧,等那边公社的租赁合同批下来,我这茶园就要动工了,需要大量的人手。你过去的话,厨房这块我就不要雇人了,家里的田地给大哥家种。我这个老哥别的也不会,这辈子就爱种地。”
王世川点燃一支香烟,幽幽的对媳妇道。
“哎,想过个安稳的日子都不行,王世川,你可能别再瞎捯饬了!”
说到去红石湾,卫兰感到一阵难过。
中国人历来安土重迁,妇人家更是如此,就算是个穷窝也是千金不换啊。
红石湾茶厂的房子卫兰太喜欢了,在那边全家人还可以团聚在一起,但就是舍不得油坊生产队的这份穷家薄产。
“你就放心吧,这次茶园的事情搞好,你就是叫我捯饬我也不干了。也不想活两辈子,我还想过几天清闲的日子呢。”
王世川用自己的裤腿擦干湿脚,起身把洗脚水倒进了院子。
世上任何的事情,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王世川明白,既然选择了制茶卖茶的养家营生,没有自家的茶场从长远看肯定是不行的,和做饭的时候无米下锅是一个道理。
所以不管媳妇卫兰怎么的伤心不情愿,这件事都没有退路了。
“我走了家里这些牲口咋办?带到红石湾去?”
卫兰知道,这次去红石湾没有个三年五载,肯定是回不来的。
她一直很在意家中的这些牲口,过年的时候不杀个年猪,在她看来日子过得就没啥意思了。
“茶厂南边的那个荒坡你还有印象吧?老车书记全部租给我了。那么大的面积,你喂养十头老母猪的地方都有了。呵呵。”
见媳妇的态度有些松动了,王世川继续怂恿她道。
这几年在外边卖茶,自己动手洗衣做饭的日子,简直让他遭透了罪。
卫兰要是愿意来红石湾帮忙,对他来说就是阿弥陀佛了,提什么条件他都答应。
单纯的算细账,卫兰在家种责任田、养些猪鸭鸡鹅,是不合算的。
一年的纯收入加起来,不会超过两千块。
卫兰在城里卖茶叶的时候,一个月的收入也不止这些。
“王世川,你尽早把猪圈、鸡笼鹅笼给我盖好。家里这些牲口我走到哪儿,它们要跟到哪儿,否则别想我挪窝。”
说话之间一个布鞋底已经勒好了,卫兰放下针线疲惫的揉了揉眼睛。
“你在家也好好收拾收拾,半个月后我回来接你。我家大成子的快活日子要到头咯,嘿嘿。”
王世川喝了两口茶水准备困觉了,忽然嘿嘿乐呵了起来。
“成子怎么就不快活了,我又不是他晚娘。”
卫兰正在收拾针线篮子,面带笑意的随口答道,她明白丈夫的话是啥意思。
在红石湾小学这两年,没有亲妈在跟前,老爹奶奶对他们这个宝贝孙子实行放养教育。
成子真像他爸说的那样,都快活的成野孩了。
每次放假回到王大庄,板凳还没焐热,就忙不迭的对回跑。
这次卫兰去红石湾长住,最不爽气的肯定是王家成同学了,只有这个虎妈能逮得住他。
“哎,再这么分开过下去,两个狗屎孩都不认我这个亲娘了。”卫兰又释然的叹了口气。
两个小儿才是她的全部人生,不管是住茅屋还是瓦房,她所有的生活目标,都是围绕着孩子们展开的。
为他们营造一个温馨的家园,让大成小旺衣食无忧,给他俩积攒长大后读书娶媳妇的家当。
既然去红石湾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的聚到一块了,那还有啥放不下的呢?
卫兰搬家这天,二侄兵子招来了三位车友,四辆拖拉机满载着所有的家当和牲口,还有王大庄子的老少爷们,浩浩荡荡的开向了鲜花坪。
初冬时节也没啥农活了,大家伙都想看看卫兰家的茶厂是啥样子。
俗话说得好,穷人不搬家,搬家穷三年。
这一通折腾,足足用了两三天的时间才完全消停了下来。
当卫兰再次从梦中醒来时,身边的爷仨还在酣睡。
窗外的群山雾霭朦胧,山下的水库,一位渔夫正划着竹排回收昨晚放下的网笼。
卫兰忽然有了一种恍惚感,仿佛回到了大青山的卫庄,自己在家做姑娘的时候。
打开屋门,鸡鹅圈舍那边的骚动,才把她拉回了现实世界。
该给娃们准备上学的早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