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此刻,他那一双丹凤眼却直直地盯着因为春季河水猛涨的浑河,奔腾着冲往更为宽阔的辽河,心中似有所感,却又一语不发。
——关宁军与后金军之间,谁更像浑河,谁更像辽河?谁又更占优势呢?
为什么?他重真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所取得的战果,都快要赶上我了呢?
为什么?他的麾下军容齐整,粗略一看,竟连折损都近乎没有过呢?
某与这小子之间,谁又更像浑河,谁又更像辽河?谁又更甚一筹呢?
分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吴三桂的心,也跟着逐渐地陷入迷茫,陷入混乱。
重真策马来到他的身边,大黑马打了一个响鼻,他座下的战马轻轻嘶鸣了一下以作回应,可他却仍然沉默是金。
重真轻笑着摇摇头,只好与他一同观水。
黄二狗蹲在两人中间,将“那人那水那狗,远处还有那山”的生动画面,定格在了这一战争再起的时刻。
至于战马——对于一个优秀的骑兵而言,只要是上了战场,便是人马一体的。
双方的麾下,虽然或多或少都有着私底下的交情,但此时却彼此泾渭分明。
由吴三桂所统御的八百关宁铁骑,已是只剩下了六百来骑。
也就是说,在这短短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在与后金细作以及先锋斥候的交锋之中。
关宁军便在吴三桂的统御之下,损失了将近两百名千挑万选、倾力培养的精锐骑兵。
故而,若是仔细看去,两支骑兵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一块自信犹如精铁,另一块略显颓丧,却也从骨子当中透出如钢一般的坚毅。
吴三桂所部虽仍在人数上略微占优,披风上与铠甲上,也到处都是浴血奋战后的痕迹,显然没有一个是孬种。
然而无论是神情还是精神,都透着一丝疲惫。
尽管,这丝疲惫被他们掩饰得很好,也压制得很深。
然而,重真凭借22世纪二十多年的特战经验,深厚的心理学功底,以及丰富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只一眼便察觉到了。
说实在的,离开坚固的城池堡寨,在野外与后金鏖战。
即便是少年关宁军中最精锐的关宁铁骑,心中也还是有点儿发憷的。
毕竟,一支是百战之军,成名已久,又以野外作战而名闻辽东。
无论是杜松、刘挺这些悍将所统御的军队,还是戚家军、白杆兵这些大明当之无愧的精锐,但凡与之在野外作战者,无不全军覆没。
吴三桂所部以守卫最后一寸辽土的坚定信念,龙战于野,虽也抱着必死的决心,然而先赢后输,便免不得在心中留下一份求胜心切的焦虑。
反观重真所部,似乎每一名铁骑的内心都比较平和。
不疾不徐,不急不躁,军纪严明,却又不失活力。
蛰伏之时犹如匍匐于地的毒蛇,出战之时便如悍然捕猎的猛虎。
在此之前数十场战斗的规模,虽然都比较小,但随着酣畅淋漓的胜利,随着堪称丰硕的斩获,随着己方近乎为零的折损。
必胜之信念,已在这些少年铁骑的心中,悄然建立了起来。
重真觉得,这便是自己做得最好的地方,也是战士们喜欢跟着自己打仗,让自己对这支军队如臂指使的基础。
每一名优秀的战士对于国家而言,都是极其珍贵的。
昔年,名震一时的戚家军就是在蓟州之变中,被自己人戕害了近乎一半的精锐,才最终在浑河之役中,因力战后金而全军覆没的。
因此,眼见如此,重真真的很想籍此机会,狠狠地暴打吴三桂一顿。
然而他却不能,因为大敌当前。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只有精诚合作,互通军情,双方麾下才能亲密作战,配合无间。
才能以最小的代价,达成袁崇焕与祖大寿,以及全体关宁军所属,包括那些专事屯田的军户在内,所期盼的战果——再次胜利。
而这场战争一旦取胜,其意义将会远胜之前的宁远觉华之战。
因为与那两场防守反击战相比,这是一场关宁军有着主动出击之举的战争。
重真也将目光投注在浑河与辽河交汇点,看着两支辽河平原上最重要的水系,于此处完成了波澜壮阔的融合。
想起古老的女真族再强,也必将融入汉民族,心中也不禁波澜壮阔,便轻声问道:“长伯在想些什么?”
吴三桂虎躯一震,终于因“长伯”二字而稳住了心神,转头看了重真一眼,苦涩一笑,道:“斯民,你说某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究竟哪里不如你呢?”
重真笑道:“此话怎讲呢?”
吴三桂看着咆哮的河水低吼道:“为何某这么努力,每战必先,却终究比不得你呢?你才来了这么几天,就赶得上某大半个月率部浴血拼杀所取得的战果了。”
重真看着他的侧脸微笑道:“你不该以拥有这样的战友而骄傲么?”
吴三桂骤然转头朝他怒吼道:“你就是个混蛋。”
重真伸手挡住他喷吐过来的略臭口水,大笑道:“你大舅说了,混蛋已不足以形容某,唯有混球才勉强合适。”
“你……你混蛋……”吴三桂气得浑身发抖,就像一个被提了分手的小姑娘。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重真展开臂长拍拍他的肩膀,却又蓦然收敛笑容,肃容说道,“长伯,我建议你改变一下战术战法。”
吴三桂最讨厌别人在他自诩专业的领域之内指手画脚,哪怕这人乃是同辈之中公认的佼佼者。
于是便努力地压抑着心内的怒火,沉声道:“某哪里错了?某所秉承的,乃是袁帅‘以辽土养辽人,以辽人守辽土’的战略精髓,每一寸辽土都浴血争夺,某何错之有?”
重真道:“如你所言,那是战略,但是战术战法上,是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而灵活机动的。”
吴三桂反唇相讥道:“如何灵活机动?望风而靡么?我们在关外还有很多土地可以退让么?就算是有,就必须退让么?
去年的宁远之战,城下之下的每一寸土地,我们都必须反复争夺。城墙上的每一块城砖,我们都不肯相让。
城头之上铺满了袍泽的尸身,但关宁勇士却仍然酣战不休,寸土不让,这才无比艰难而又无比豪迈地,取得了宁远大捷。”
重真道:“但是在这之前,袁帅却主动放弃了驻军城外堡寨,以与城池互为犄角的既定战法,还将之付之一炬。
让建奴在春寒料峭之中,却连半块御寒的木板都找不到,这便是战术战法上灵活机动呀。
再说建奴方面,眼看宁远城坚无法一战而下,便转而以骑兵突袭处于冰封海面中的觉华岛。
奴酋率军西进之时,可没有这样的打算,这便是根据天时,在战术战法上做出的灵活而又机动的转变呀。”
“你怎么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吴三桂不服气地低吼道,“况且觉华大战,后金惨败,我关宁军可是取得了大胜,也终于成就了宁远大捷的。”
“是大胜还是惨胜,我比你更有发言权。无限接近于三换一呀,何来大胜之说?所谓大捷,也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痛而已。”
黄重真轻轻摇头,默默一叹。
吴三桂又吼道:“我华夏人口千千万,建奴便是算上老林子里的野人,充其量也就数十万,别说三换一,即便是十换一,那也是极为划算的。”
重真既欣慰于吴三桂终于有了“华夏”这一民族概念,又非常抵触他那视人命如狗命的想法。
便语气也冷了下来道:“昔年的萨尔浒,杜松刘挺马林的数万大军,还没有达成十换一的战果呢,李如柏更是怯战而遁,丧师辱国。”
吴三桂见重真终于怒了,心中便有点儿发憷了,却仍梗着脖子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昔年是昔年,今日是今日,怎可同日而语?”
“是不可同日而语,昔年我们坐拥整个辽东,东北平原是囊中之物,白山黑水是势力范围。然而今日,却只剩下了最后一片辽土,最后一班辽人。
所谓的以辽人守辽土,便是连辽河平原的末梢,都要浴血争夺,才能保留一席之地,这哪里是什么战略战法,实在是是袁帅的无奈,我等的悲哀呀。”
黄重真明明是个生长于长白山下的少年郎,但语气却很是沧桑。
吴三桂有时候很怀疑这家伙稚嫩的外表之下,埋藏着的乃是一具沧桑的灵魂,他那黝黑的脸庞之上仅剩的一丝婴儿肥,以及嘴角的绒毛,那都是假象。
“你……这……阿真……”眼见这个向来开朗的要好战友,竟因自己的吐槽而陷入了哀伤。
吴三桂有心安慰,却又从来没有安慰过人,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从何说起。
却见重真早已调整好了状态,质问他道:“我且问你,辽河左岸那么多精锐的侦察兵同志,你为何暴殄天物,弃而不用?
反让之因你的冒然闯入,以及丝毫没有目标与章法地横冲直撞,而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以致谍报紊乱,军情重叠,好好的侦察体系,竟也变得混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