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很惊讶,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不解。
“于思梅?”祁青松皱起眉头。
“阿梅,不得对祁将军无礼,到我身后来。”
我低下头,退回到太子身后。
“你是他的侄女。”祁青松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但简单的几个字就像是掰开了揉碎了之后才勉强合成一句话的。
我猛然抬头,突然很坚定地认为,我怀疑错人了。
“看来祁将军和阿梅的二叔,盘泥族的于文天很熟悉。”太子慢条斯理地说。
祁青松没回答,他走出亭子,站在水潭边。潭水冒出热气,萦绕在祁青松附近。
我和太子对视一眼,不知所措。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祁青松开口了:“十五年前,我带兵在边关巡查的时候遇到了于文天。他说我用兵过于激进,后防空虚,容易给北狄可趁之机。云城本是高城深堑,又背靠山势险峻的燕云山脉,以逸待劳更适合云城的攻防策略。我不认同他的想法,不过他说的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他经常来云城,拜访友人,采买物资。如果我正好在城中,我们也会见上一面。两年后,他加入了云城的驻军队伍。我和他的观念几乎没有过一致的时候,我宁愿主动出击,冲锋陷阵,而他坚持养精蓄锐,以退为进。我们从未一起上过战场,不过我还是选了他做我的副将。
“云城的布防我一直交由于文天负责。十年前,北狄如有神助,一夜之间攻破城门。我们仓促抵抗,最后还是决定暂时撤退,整装之后再夺回云城。北狄夺下云城,气势高涨,一定会乘胜追击。我和于文天约好,借助云山的复杂地形,把北狄的主力部队引入云山西坳的峡谷之中,前后夹击,一举歼灭。我和他在云山山脚分开之后,我往东走,他按照约定绕道到北狄后方。我顺利占据有利地势,北狄部队也如我所料地进入峡谷,只是约定的时间于文天并没有出现。
“我不甘心放弃绝佳的机会,冲入峡谷与北狄决战。北狄主力部队精锐过人,我们苦战半日,从峡谷一路打到悬崖,两方死伤无数。我和对方将领都想尽快结束战争,交手时他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与我一同坠下悬崖。我自摔下悬崖后就陷入昏迷,一年后,我在京城醒来,那时燕云山脉西侧的云城一线已经失守,只有东侧燕城、定城一线还在苦苦支撑。”
祁青松停了下来。
我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后来呢?”
“阿梅。”太子低声制止了我。
其实无需祁青松亲自言明,我也知道后来的事。祁青松军败云山,坠崖重伤,醒来后瘫痪在床,由人伺候。祁青松苏醒时,祁青江调回京城刚半年。祁青松执意离开京城,去往定城。之后的几年,他几乎不曾现身。后来有一次,皇帝无意中听祁青江说,祁青松身体已经完全恢复。皇帝打算让祁青松官复原职,夺回云城,结果祁青松上书皇帝,对当年之事愧疚万分,然实在难堪大任。再之后,朝堂之上再没人提起祁青松了。
“祁将军,云城向来固若金汤,怎么会突然被北狄攻破呢?”我好像完全忘了当下的处境,只想要个答案。
“阿梅!”太子有点生气。
“你和我二叔约定在峡谷夹击北狄主力部队,我二叔为什么没有出现?我二叔并非背信弃义、贪生怕死之徒,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阿梅,现在已经很晚了,祁将军也累了。他明天还要赶路,我们就不要再打扰他了。”
太子伸手来拉我,我立刻朝祁青松跑了过去。
太子扑了个空,一脸无可奈何。
“祁将军,你难道没有问过我二叔吗?”我站到祁青松面前,急迫地说,“他说是有人故意陷害……”
“我在祁府醒来时,于文天也在祁府,但我不想见他。于文天知道我醒了,也从没来找过我。云城失守确实事有蹊跷,我的确怀疑过军中有内应。只是峡谷一战,于文天是我的副将,不管他有何苦衷,临阵脱逃就是罪不可赦。”
祁青松说的很平静,我却无法忽视他的气势,以及他极力想要掩盖的愤恨。看着他干净的脸颊和素色的外衣,我差点忘了他曾经是沙场舔血的大将。
“阿梅,我们该走了。”太子怒意更甚,我不敢再违抗,一言不发地跟着他离开了院子。
我们俩都都没有立刻回去的意思,就在院子不远处找了个黑暗的角落。
“阿梅,你一上来就表明身份,太危险了。”太子说,“祁青松确实不认识唐欣,但以后可能还有机会见到。到时候你怎么和唐德他们解释?”
我也有点后怕,却不肯轻易认错:“我只是想诈一下他,看他会不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算以后被他发现我现在的身份是唐欣,我死不承认,他能奈我何?难道跟唐德说,是于思梅的鬼魂上了唐欣的身吗?”
“阿梅,你也太草率了。我理解你想查清事实的心情,但下次你先和我商量下。”
“恩。”我垂着头,“来之前我也不是这么计划的。可能是想到祁青松明天就要走了,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阿梅,你始终要记住,你现在是唐欣。唐欣相貌平平,根本没有盘泥族人的面貌特征,大概是夜晚阴暗,祁青松看不真切,才没有怀疑。”
唐欣确实只是平凡姿色。她又喜欢在外走动,与我相比,她的肤色更黄,身材更健壮。
“我太冲动了。”我说。
太子脸上的阴沉逐渐散去,末了还对我浅浅的微笑:“其实我不该怪你。若不是你,我们肯定白来一趟了。阿梅,你相信祁青松的话吗?”
“相信。”我有种莫名的肯定,“他还隐瞒了些事情,但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应该不会做出挑拨离间,暗中杀人的事。”
“我本来就不觉得祁青松是那种人。”太子说。
“可他却不愿意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至少把他所知的说出来。”我下意识地说。
太子眉毛轻挑,意味深长地说:“当年云城失守,祁青江给皇帝的奏折有几十页之长,尽述盘泥族和于文天之过。奏折上说,盘泥族势单力薄,一直想要借助大周的势力对抗北狄。于文天千方百计进入祁青松的军营,用了下作的手段获得了祁青松的信任。结果能力不足,导致云城一夜被破。于文天担心皇帝降罪,躲回盘泥族,又被祁青江带兵抓回。祁青江想借此为祁青松撇清责任,结果皇帝还是撤了祁青松的官职。后来盘泥族归顺大周,于文天也改了姓氏住进祁府。祁青江这些年能够扶摇直上,从一个刺史做到尚书令,于文天功不可没。于宣雪双眼复明之后,每年都挑选族中姿色出众之人入京。就在最近这几天,你又可以见到她了。”
我疑惑地看着太子:“为什么说这些?”
太子叹了口气:“我想说,无论祁青松说什么,如今的局面有何不同呢?”
我扭过头,抱着手,十分尴尬:“盘泥族在大周的日子并不好过,我足够有幸,不用经历苟且偷生的日子,也不用像姑姑那样,肩负整个部族寄人篱下的压力。但我绝不认同她这种委曲求全的做法,也绝不会为她妥协。”
“阿梅……”太子又是一声长叹。
我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说:“至于我二叔,我不敢说他是受了祁青江的胁迫才做出那些败化伤风,为人不齿的事来。但以他后来的行径反推他和祁青松的关系,抹杀他本应得到的认可,这不公平。”
“从祁青松的态度来看,他和于文天并非是京城传言的那种暧昧关系。你也说了,你觉得祁青松不是杀害你的凶手。祁府暂且查到这里,我们回去吧。”
太子走出几步,转头发现我没有跟上,疑惑地问:“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甘心。”
“阿梅,现在太晚了。你这些天太折腾,先回去休息。”
我摇摇头:“祁青松也承认了,云城失守不是我二叔的问题,是有内应。我二叔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抱着龌龊的心思接近祁青松的。这些年我困在京城,任何事实从云城、定城传到京城都成了颠倒黑白的故事。祁青松明明知道真相,也知道世人对我盘泥族的轻蔑侮辱,却缄口不言。”
太子面露不屑:“祁青松二十二岁就是云麾将军,因为你二叔的错误,他痛失云城,坠崖昏迷,醒来后卧床多年,至今仍未痊愈。他为什么要替于文天辩护?听他的意思,他也不确定是否有内应,是否是有心人故意陷害,你所谓的真相是什么呢?于文天还活着,你能找到他。不如你亲自去问问他,为什么临阵脱逃,为什么自甘堕落。”
我小声辩解:“祁青松都查不出来,我二叔怎么会知道……”
“盘泥族原本地处大周与北狄的边境,北狄连年侵扰,若不是碍于脸面,我想盘泥族早就归附大周。如今你的族人能在大周安居乐业,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我连声冷笑:“安居乐业?以出卖色相来换取庇护算是安居乐业?苏迷,你向来看不起我的族人,认为盘泥族不配与你大周百姓相提并论。这样也好,等你当上皇帝,一定要把我们一个不留的赶出大周。”
太子无奈地叹气:“阿梅,你我互相明了心意,又何必非要一次又一次的争吵?”
我不肯就此打住,又说:“如果你认为我的族人从云城一战中得到好处,那祁青江不更是从此平步青云?也许他早就看中了盘泥族大多是美人之姿,想把盘泥族尽数收入囊中。所以他才设计陷害我二叔,不断诋毁他,污蔑他,云城的内应就是他安排的。他根本没想过云城一线会彻底失守,祁青松的重伤也只是他计谋中的意外……”
“阿梅!”太子厉声打断我,“你越说越过分了。我虽然不耻祁青江用低劣的手段笼络人心,但他绝不会拿边境安危冒险。如果你非要以为这是谁的阴谋的话,云城之战最大的受益者是如今的骠骑大将军唐德。祁青松卸甲之后,大周再也没有与他匹敌的对手。他无须夺回云城,仅仅是防住燕城定城一带就算是大功一件。唐德天赋平平,不过是按资排辈,才勉强冠了个骠骑的荣誉。”
我不甘示弱:“唐德的确乖张刻薄,心胸狭窄,与祁家兄弟素来不和。但他哪有能力一边暗中联络祁青松营中的将士,一边秘密勾结北狄?如果他真的和北狄做了什么交易,一定有把柄在北狄手中。北狄为何这么多年隐忍不发?”
“阿梅,无凭无据,你不要胡乱猜测。如果你有了偏见,那么无论后来我们找到多少证据,你都会囿于偏见,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东西。阿梅,你明明是最冷静最谨慎的,就因为关系到盘泥族,关系到你二叔,你就彻底变了吗?”
我呆呆地盯着空荡荡的黑暗,过了好久才苦涩地说:“苏迷,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现在很怕很怕,怕错过了,就真的没有结果了。苏迷,我很贪心,我想要的太多了,人世无常,有些事我现在不去争取,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