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扬州城北面五十里有一座森林,因为有大虫出没,故而鲜少有人敢进入这座森林。
然而此时此刻,这座森林中最危险的生物绝不是大虫。
陈硕真以惊人的速度在森林中疾驰。
她头上的束带已经失落,乌黑柔顺的长发整个披散在脑后,她的道袍上有许多划痕和破洞,她的手下已经全部被杀,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森林中的动物都有着敏锐的听力,当陈硕真从它们附近经过时,都吓的跑回自己的洞穴中,因为她行进的声音是那样快,那样陌生。
对陌生的东西,动物们总是充满着恐惧。
忽然间,这些动物都从洞穴中探出头来,四处望着,因为它们发现声音忽然消失了。
森林的一处空地上,陈硕真微微喘息着,目光冷冷望着挡在身前的黑衣面具男子。
尽管死亡将近,她的神情依然平静。
“当初司徒宏和我一起帮你围杀欧阳充时,他便说过,也许有一天被你们不良人围杀的就是我们了,没想到真被他一语中的。”
杨铉默然不语。
“既然你不想说话,为何还不动手?”陈硕真冷冷道。
杨铉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如果你想问我为何为越王效力,那便不必开口了,我不会告诉你。”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杨铉淡淡道:“因为我知道原因。”
陈硕真脸色微变,盯着杨铉看了一会,勉强笑道:“那我倒想听听。”
杨铉淡淡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陈硕真。”
“你、你在胡说什么?”陈硕真勃然变色。
“真正的陈硕真在当年造反失败就被杀了,只不过越王发现近年来火凤社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竟然死灰复燃。”
“刚好他又在无意中,获得了火凤社的镇社之宝“灵宝经”,便让你学了灵宝经里面的武功,然后以陈硕真的身份,召集火凤社的信徒,为自己所用。”
陈硕真脸色惨白,一言不发。
杨铉淡淡道:“你和陈硕真长的很像,又过去那么多年,而且武功也与她一模一样,那些信徒很容易便相信你了。难对付的是当时控制火凤社的高层教徒,不过你有越王支持,收拢这些高层也并不困难。”
“是韩王告诉你的?”陈硕真咬牙道。
杨铉道:“你没必要知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回答我另一个问题。”
陈硕真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平静,道:“我姑且听听。”
杨铉目光瞬间变得极为锐利,道:“我知道,长安城内一直有人在给越王行贿,让他支持辽东之战,那个行贿的人是谁?”
陈硕真冷笑一声:“你也不需要知道。”
杨铉道:“如果是哪位将军给越王殿下行贿,我并不会奇怪,但令我奇怪的是,一位商人竟然也敢干涉朝廷的决策。”
陈硕真吃了一惊,道:“你知道?”
杨铉目光一亮,他之所以说是商人,是因为也有人给韩王行贿过,那人他远远见过一面,根据他的判断,那人就是名商人。
从陈硕真的反应,贿赂越王的人,应该也是那名商人。
“那人是谁?”杨铉追问。
陈硕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杨铉沉默了一会,道:“你现在守着这个秘密也没有用了,何不说出来,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陈硕真笑了笑,道:“有意义,至少能让你不顺心。”
杨铉没有再多说,双手一扬,两只手上都多了一根银色短枪,陈硕真浑身瞬间绷紧。
忽然间,一阵秋风吹起了落叶,两人身影瞬间交织在一起,陈硕真剑法凶猛,身法诡异。
然而面对杨铉这种速度、力量都达到顶级的高手,再也无法向面对高君会一样压制对方。
五十招以前,两人还能势均力敌,然而五十招一过,杨铉便向陈硕真不断靠近,对短武器来说,距离越短,威力越强。
忽然间,陈硕真一个收招不及,长剑被短枪上的机关卡住,杨铉用力一抖,长剑便脱手飞到空中。
危急之时,陈硕真向后一仰,几乎贴在地面上,与此同时她袖中飞出一根缎带缠住一棵树。
当杨铉短枪下刺时,她用力一拉,险之又险的躲过了攻击。
此时她已明白不是杨铉对手,为了防止被杨铉捉住后拷问消息,接到落下的长剑后,毫不犹豫的抹向自己的脖子。
就在这时,杨铉出声道:“且慢。”
杨铉喊话的同时,脚步也停住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陈硕真便停下了手,望着对方。
杨铉沉声道:“我有一个提议。”
陈硕真一言不发,等着他的后文。
“我让一名手下与你决斗,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你离开。如果你输了,我依然放你走,不过你要告诉我名商人的身份。”
陈硕真皱眉道:“越王都已经倒了,辽东战争也结束了,你为何对那名商人如此执着?”
杨铉道:“你不必知道。”
陈硕真冷冷道:“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也不会同意你的提议。”
杨铉静静凝望了她许久,缓缓道:“我可以告诉你,但如果你知道后,我就不能放你离开了,你自己考虑吧。”
陈硕真沉默了一会,道:“让你的手下出来吧。”
她虽然打不过杨铉,但不信连一个普通不良人都赢不了。而且这个消息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如果有机会换自己一条命,倒也值得一试。
杨铉吹了声古怪的口哨,一阵人影晃动,一名身材高挑的狐脸面具人,出现在陈硕真面前。
从对方胸口鼓起的形状和苗条的身形来看,面具后面是名女子,一双眼睛虽然冰冷彻骨,却不像杨铉那样毫无人类情感。
那女子穿着深紫色的短打短裙,一双袖子又宽又长,陈硕真竟看不到她用的什么兵刃。
“凤舞,你来对付她。”
“死的还是活的?”紫衣女子问。
她的声音虽然冰冷,但清脆悦耳,能听出年纪还很轻。
陈硕真却丝毫不敢大意,杨铉对她的武功很了解,在这种情况下还让这女子出战,一定有他的原因。
“活的。”
杨铉的声音刚落下,紫衣女子便如同一只大蝴蝶一样,流云飞絮般往后飘起,右手袖子一摆,几丝寒光从袖口一闪而过。
陈硕真听声辩位,用剑身横扫,几声细微的轻响后,她侧面的一棵槐树上多了三根长长的细针。
陈硕真轻喝一声,足尖一点,向凤舞逼去,凤舞左手向侧面一拉,原本插在树上的长针调转方向,从侧面袭向陈硕真。
“针上一定连着透明的丝线!”
陈硕真一边想着,一边凌空翻了个身,躲过了长针,便在这时,凤舞右边袖子一抖,一根黑色的蛇鞭从袖中飞出,缠向陈硕真。
长剑砍在鞭上,并没有将鞭子砍断,被砍中的蛇鞭前端借着余势,向陈硕真脖子缠来。
陈硕真身子向侧面诡异的一扭,便躲过鞭子。
凤舞一手控制缠着蚕丝的银针,一手控制蛇鞭,凭借着诡异的兵刃,竟将陈硕真压制了好半天。
直到一柱香时间后,陈硕真才慢慢适应对方兵刃,渐渐将劣势拉回,开始试图与凤舞拉进距离。
就在这时,凤舞忽然收回长鞭和银针,手中蓦地多了两根短刺,陈硕真一个反应不及,便被凤舞欺到三尺内。
陈硕真奋力反击,想要重新拉开距离,凤舞却如影随形。
近身搏击最为凶险,面对对方的进攻,两人的反应时间都非常短。
没过多久,两人身上都有了一道伤口,陈硕真渐有气力不支之感,凤舞却是越斗越强,越斗越凶。
又过了一柱香时间,陈硕真已被凤舞完全压制,浑身衣服都被汗水浸湿,她现在的情形,很像当初她与高君会的那场死斗。
只不过当初她是占上风的人,这次轮到她体会到风雨飘摇的感觉。
陈硕真没有高君会那么幸运,没有人来救她,啪的一声,长剑脱手,一柄短刺顶在她咽喉上。
“你输了。”
凤舞声音中透着几分兴奋,能碰到这样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并且最终击败对方,对每个习武之人来说,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陈硕真咬了咬牙,望着杨铉道:“如果我不是先和你斗了一场,未必会输给她!”
杨铉点头道:“是的。”
陈硕真叹了口气,低着头道:“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凤舞收回短刺,退到了一边。
杨铉立即问道:“那名商人是谁?”
“你听说过蔡阳这个名字吗?”陈硕真反问。
杨铉摇了摇头。
陈硕真道:“长安富商多如牛毛,你没听过他也很正常,不过他名气不大,财力却非常雄厚。”
杨铉默默听着,对于不太了解的事情,他一般只听不说。
陈硕真继续道:“此人不仅是皇商,而且控制着城南的许多帮派。”
杨铉道:“他背后有没有人?”
陈硕真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蔡阳派来的人给越王殿下送了封信,越王殿下看过就烧了,我对他的了解也只有这些而已。”
“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蔡阳为何要行贿越王,让他支持辽东之战了?”
“我确实不知。”
杨铉点了点头,道:“你可以走了。”
陈硕真看了他一会,又瞟了凤舞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等会。”杨铉又开口了。
陈硕真转过身,死死盯着杨铉。
“你不能就这样走。”杨铉的声音依然古井无波。
陈硕真深吸一口气,并没有指责杨铉不守承诺,只冷冷道:“有什么道,只管划下来。”
杨铉道:“我收到的命令是剿灭火凤社,我之所以放过你,因为你并不是陈硕真,如果你想离开,必须恢复原来的身份。”
陈硕真道:“我以后会恢复本名。”
杨铉又道:“你的武功是从灵宝经中学到的。”
陈硕真咬了咬牙,忽然取出一柄匕首,割断右手经脉,又坐在地上,割断双脚经脉。
最后用牙齿咬住匕首,割断左手经脉,躺在地上,死死盯着杨铉。
杨铉仔细打量了她四肢上的伤口,吩咐道:“凤舞,带她去一家客栈,帮她找个大夫。”
凤舞应了一声,抱着陈硕真飞快离去。
杨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忽听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转过身,只见韩成、高君会师徒带着一群士兵过来了。
韩成左右看了一眼,问道:“陈硕真呢?”
“这世上已经没有陈硕真这个人了。”杨铉淡淡道,说完朝着森林另一个方向慢慢离去。
韩成望着他的背影,皱眉道:“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可信任。”
高君会默默望着杨铉的背影,没有答话。
韩成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不管怎么说,总算将火凤社彻底剿灭了,高兄,我们回去吧。”
高君会道:“我要走了。”
韩成吃惊道:“你要去哪?”
高君会沉默了一会,道:“我现在也没有想好。”
韩成劝道:“既然如此,何不进入军队,和我还有殿下一起征战沙场?以殿下对你的看中,最起码也会封你一个郎将。”
高君会摇头道:“我更喜欢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生活,你替我转告殿下,我每年都会去一次长夜岛,如果他有什么吩咐,派人来长夜岛就行了。”
话一说完,便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去了。
公孙小娘向韩成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抱着那柄比自己还高的长剑,向高君会追了过去。
……
离开行宫十天后,经过一路奔波,徐元举四人乘坐的马车,终于来到回扬州境内。
来到城外时,只见欢迎徐元举的人挤满了城门。
杨务廉笑道:“徐师弟,看来扬州官员和百姓都很欢迎你这个刺史呀。”
徐元举冷哼道:“泰山行宫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这些欢迎我的人中,大部分是与越王、韩王关系亲密的人。”
杨务廉立刻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这些人并不是欢迎徐元举,而是在等候周王武承嗣,急于在武承嗣面前撇清与越王、韩王的关系罢了。
果然,当城门外各大家族的家主和官员们发现武承嗣并没有回来时,俱露出失望之色。
不过韩王、越王已倒,徐元举这个刺史已经成为扬州老大,众人对他也极尽阿谀奉承。
当徐元举应付完这些人、回到刺史府时,已到了黄昏时分。
几人刚进刺史府,韩成便迎面走了过来,左右看了一眼后,疑惑道:“徐刺史,我家殿下呢?”
徐元举道:“周王殿下跟着陛下回长安了,不会再回扬州了。”
韩成急切道:“那殿下有没有交代我什么时候回长安?”
徐元举点了点头:“殿下有令,让你带领千牛卫立刻返回长安,王方翼将军被任命为水军都督,黑齿常之将军被任命为副督府。”
韩成微微一惊,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去将殿下的命令告诉他们。”说完快步向大门走去。
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对了,杨思俭在狱中用筷子刺穿自己咽喉,自尽身亡。”这句话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徐元举并没有太在意杨思俭自杀的事,因为他看到自家女儿在侍女搀扶下,沿着走廊慢慢走了过来。
“殿下、爹爹,你们回来了吗?”徐文清远远便喊道。
刺史府后堂中,徐家父女分做上首,张启明父子、杨务廉坐在客座,五个人表情各不相同,都没有说话。
杨务廉瞧见徐文清后,心中充满愧疚,连头都不敢抬。
徐元举关切的望着女儿,自从告诉她武承嗣回长安后,徐文清便一声不吭。
张启明则时不时向张构瞥一眼,坐在他旁边的张构目光一直望着大门方向,一副六神无主、心不在焉的模样。
自从离开行宫后,张启明便发现儿子的异样,向他询问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便在这时,徐文清忽然站起身道:“爹,我下去休息了。”
徐元举见女儿脸色难看,急忙安慰道:“女儿,殿下说了会派人过来接你的,你不必太担心!”
徐文清咬了咬嘴唇,道:“这只是借口,我知道,他不回扬州就是因为不想见到我!”
徐元举吃惊道:“女儿,你怎么会这么想?这是陛下的旨意,殿下也没有办法,再说了,他为何不想见你?”
“因为……因为我是个瞎子,他一定觉得我是个累赘!”徐文清哭哭啼啼道。
当一个人眼睛瞎了,就难免胡思乱想,而且总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
徐元举虽然为政是把好手,但对于女子敏感的内心却很难理解,他笑了笑,道:“你别胡说,殿下不会这样想的。”
徐文清跺了跺脚,向角门方向跑去,然而方向没认准,差点撞到墙上,幸好芦苇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眼望着芦苇扶着徐文清离去,张构忽然站起身道:“徐师叔,我去看看师妹。”
徐元举点头道:“也好,你们两个年纪差不多,比较好说话。”
徐文清住的小楼并不华丽,却是刺史府后院中,风景最好、最安静的一处地方。
当张构来到门外时,徐文清的抽泣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推门而入,徐文清立刻止住了声音,问:“是谁?”
“是我,徐师妹,你没事吧?”张构穿过外厅,进入通室。
徐文清擦了擦眼角,低着头道:“我没事。”
张构静静望着徐文清,忽然道:“徐师妹,命运有时候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你觉得这句话对吗?”
徐文清吃了一惊,道:“张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与其在这里心怀不安的等着周王殿下来接你,倒不如主动去长安城找他。”
徐文清一怔,道:“我、我去找他会不会惹他不高兴?”
张构徐徐道:“如果他真心想接你去长安,就绝不会不高兴,如果他不是真心的,你也可以向他问个清楚明白。”
徐文清沉默了好一会,坚定道:“你说的对,我决定了,我要去长安城找他!”
一旁的芦苇忍不住道:“小姐,老爷不会让您自个过去的。”
张构立刻说道:“那我们就不告诉他,我护送你去长安!”
“这……这太危险啦,小姐,你别答应!”芦苇急道。
徐文清哼道:“你若是怕危险,那就留在家里好了。”
芦苇急道:“不,不,我陪你去,你不要生气嘛。”
次日清晨,徐文清只说要和张构一起出门听戏,徐元举以为张构劝说成功,自然是满口答应。
谁知到了夜晚,徐文清也没有回来,一名下人在徐文清房间里发现一封信,徐元举这才知道女儿去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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