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凛冽,山阴的气温,降到了冰点。
尤其是这清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入大街小巷中,城中的早点铺子,算是唯一一处有人气的地方了,但即便是在人群中,小贩们也是紧紧窝着衣领,生怕有一丝寒风灌入。
王府,后院。
“啊——哈——”
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尤其是最后一个收尾动作,简直不要太帅。
沉醉在自己潇洒形象中的王凝之,突然神色一变,背后这股劲风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想,急忙闪开,反手就抓起石桌上的茶杯,打算丢出去,却在看见门口那人的时候,无奈地放下了。
“王兰啊,这么冷的天,你起这么早,就为了来偷袭我?”
裹在大衣里头,王兰倒是显得很有精神,不过脸色没那么好看就是了,气哼哼地走进来,说道:“当然不是了,咱不是要出门吗?伯母说了,要我们早餐后就出发的,还有啊,二哥,我已经去找大嫂问过了,那几个丫鬟,她根本就不认识。”
昨天回来的路上,王兰就一直纠缠着王凝之,要知道那几个功夫高强的丫鬟们,是哪儿来的,最后不胜其烦的王凝之,直接把她一杆子捅到大嫂那里,想着这丫头总不敢半夜去打扰。
谁承想,人家一早就去了。
“我跟你讲啊,那都是些坏人,你不要管那些人,万一你有什么危险,你爹知道了,还不把我皮都扒了?”王凝之好心劝慰。
“我才不信,那些人要是危险,你能让她们跟着大嫂?”王兰完全不信,很轻易地就拆穿了王凝之的谎言。
一股冷风吹来,两人相继走出小院,向着后边的饭厅过去,路上还争执不休。
“二哥,你就给我介绍一下呗,我真的很喜欢那个‘大花’的,她好厉害啊!”
“我可以介绍‘小小花’给你认识,喜欢不?”
“不要吧,‘小小花’看着就很暴力,我可是个弱女子哎。”
“那你还纠缠什么,‘大花’可是当时动手的啊,还不够粗暴?”
“那明摆着就是受你指使,看人家都不愿意动手的,就是拿着把剑乱砸而已,二哥,不是我说你,‘小小花’看上去就很喜欢打架,你不让她上,偏偏让‘大花’去,出了事儿怎么办?”
王凝之快步走进饭厅里,决定不要再和王兰纠缠这种事情了,这么一会儿,就已经觉得脑袋爆炸了。
一把将吃的小嘴嘟嘟囔囔的王孟姜抱起来,塞在王操之怀里,“照顾点小妹,我也要赶紧吃点,一会儿还要出门去。”
“二哥,这么早就出发?”王徽之顿时眼前一亮,昨天回来以后,老娘就说过了,要王凝之去四明山。
“我去杀人,然后自首,被关进大牢,就不用去四明山了,你要不要一起?”王凝之瞥了一眼。
王徽之一缩脖子,笑得很和睦:“这种事情我就先不参与了,我会在家里,好好看着小妹读书的。”
“二哥,你不要乱来啊,那几个小子昨儿得罪了你,也罪不至死,大过年的,可别出事,不然爹爹又要把你关禁闭。”
王涣之咬着包子,口齿不清地说道。
“好兄弟,还是你关心二哥,有空咱们一起坐牢。”王凝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叼着包子就走了出去,留下王涣之傻乎乎地坐在那儿,都忘了咽下去。
“王兰,走啦!”
“好!”
王兰笑得就像只小狐狸,几步跟了上来。
走在街上,王凝之还是很不爽的,本以为今儿终于不用送小妹,可以睡个懒觉了,可昨晚回来,老娘就给自己安排了任务。
都是老爹的错,大冬天的,不好好呆在会稽府里头,去什么聚会。
就算要聚会,何必要去什么四明山,整整两天的路程就算了,他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何必又要自己去?
根据老娘的话,老爹是在雪窦资圣禅寺礼佛,突然觉得那地方钟灵毓秀,便写信来,要家里的孩子们过去赏景拜佛。
可是老娘觉得如今冬日渐深,家里孩子们年纪尚幼,出门容易冻着,所以就决定让几个长大的去。
王玄之不行,一来他公务在身,不能随便离开,毕竟不是老爹,王羲之游山玩水,那是整个朝廷都知道的事儿,时不时失踪一下,去四处游玩,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王玄之毕竟是要接任,甚至进入朝廷的,这般年纪,还是要低眉顺眼地做人才好。
二来呢,用老娘的话来说,就是‘你大哥成亲才不到一年,岂能为了玩耍,丢下妻子不顾?你去就是了!’便终结了王凝之想要大哥去的话题。
至于老三王涣之,老娘言辞凿凿:“自从你回来,家里几个孩子就不好好读书,整日里跟着你瞎胡混,我还盼着你走了,老三能看几天书呢!你少拉扯他!”
最后,王凝之莫名其妙得到一个小跟班——王兰。
原因是她老爹现在也正在去四明山的路上,打算在那里和友人们聚一聚,带上王兰回家。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二哥,我这么一走,可就要回钱塘了,你就不打算送我点临别礼物?”瞟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徐有福,还有十来个仆役加护卫,王兰快走两步,凑在王凝之耳边问。
“行啊。”王凝之淡淡回答。
“真的呀?”王兰眼里闪过光芒。
“我把王献之送给你了,带回去当个宠物养着吧。”
……
城门外。
来往的路人们,脚步虽然放慢了些,却不敢停留,然而他们的眼神,都时不时飘过来,嘴里窃窃私语着,这一幕实在古怪。
茶水摊边上,徐有福嘴角抽搐,往左两步,用肩膀顶了顶谢辉,低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谢辉,谢家护卫之一,算是和徐有福关系不错的,也是有点不明白,“我哪儿知道,我就是听大小姐吩咐,说今儿一早出门的,要去四明山。”
“你们为啥去四明山啊?”徐有福时刻注意着茶水摊里的情况。
“三爷来信,要大小姐过去。”
听到里头一声冷笑,两人瞬间站直了身子,不敢说话了。
小小的茶桌上,放着几样点心,还有一壶热茶。
谢道韫声音很低,语气很生硬:“我倒是知道王伯伯也在四明山,与三叔他们聚会游玩,可我没想到,王伯伯也会对佛学感兴趣,据我所知,王家一向都是信道的,而且,我也不记得三叔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拜佛了。”
王凝之愣了一下,回答:“你说的没错。”
谢道韫抬起头来,似乎要从王凝之的眼中,看穿他的内心,“而且,据我所知,你向来懒散,不像个早出门的。”
“我娘吩咐的。”
王凝之随口回答之后,顿了一下,眯了眯眼,声音冷了下来。
“我娘倒是没有吩咐什么,三叔也没想到这一点,应该是觉得我会照顾家里小的,所以午后出门,可是我二妹昨日受寒,所以只有我自己出来,我预计着时间,觉得早些出门,才能赶在明日的日落前到达,只需要在外一夜。”
谢道韫的声音愈发僵硬,平日里好看的眉眼,微微皱起。
两人互相打量着,谢道韫的眼中,充斥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质疑与愤怒,火焰似乎在她瞳孔中燃烧。
王凝之神色坦然,眼神渐渐冷淡下来,到最后,几乎凝结成了这寒冬般的冷漠。
“王兰,我们走。”
站起身来,王凝之神色依然不见变化,只是淡淡开口,便起身往外头走去。
王兰下意识站起身来,左右看看,却不明所以,她和王凝之一路出城,都很正常,就是在城门外头,遇见了谢家队伍,就过来打了声招呼,却没想到,两伙人是一个目的地。
也是在知道这一点之后,谢道韫的神色突然就起了些变化,而本来很随意的二哥,在听到她问话之后,也仿佛想到些什么,气氛才突然变了。
既然大家都熟,还是一个目的地,一起上路不是高兴许多么?怎么这两人,昨儿还高高兴兴的,在兰亭也聊得没差,最后回家的时候,王兰记得他们还互相打了招呼,怎么突然就仇人一样?
谢道韫这般神色,她是没见过的,王凝之那样的冷漠,也不像认识的二哥了。
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问了句:“谢姐姐?”
谢道韫眼神之中,似乎有些倔强,又有些疑惑,只是在盯着看王凝之的背影,在听到她问话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一脸茫然的王兰,突然大声开口:
“王兄,既然有缘遇见了,不妨一起上路?”
王凝之头也不回:“不必。”
看着王凝之已经走到外头的道路上,准备上车,王兰又瞧了一眼,谢道韫只是盯着王凝之,脸色仿佛比平时更白了几分,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
王兰摇了摇头,这两人都古怪得很,当初在小青峰上头,就是谁也不让着谁,自己来到山阴,见到他们关系有所缓和,还挺高兴的,谁知道这就要走了,却又见到两人闹起别扭来,算了算了,懒得管他们。
“二哥,等等我!”裹了裹大氅,王兰追了过去。
看着王家的队伍离去,谢道韫一人坐在茶水摊中,目光闪动。
这种事情,可不像是巧合,自己一向对这些佛学道统不感兴趣,只不过是随意翻阅而已,可是三叔却以礼佛为由,要自己过去,寒冬时节,本就令人奇怪。
而王凝之也是一样,他什么时候开始拜佛了?更别提王羲之大人,这天底下,谁不知道他只尊道统?可他却用这种蹩脚的理由,叫王凝之过去,虽不合理,但这种行事风格,确实像王羲之所为。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王家园中第一次相遇,必然是个偶然,不会有其他。
去往钱塘,倒也不稀奇,爹爹往日里也有带自己出门过,只是住在书院里,略微古怪,当时自己觉得,是爹爹为了让谢玄也能多少感受一下学习氛围,自己则负责看护他而已,如今想来,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虽说万松书院确实是贤名远播,可谢家也不是找不到个教书先生,之前几个兄弟,也不见老爹这么上心。
不过自己确实也随着老爹回来了,当时便没有多想。
等到王凝之归来,他和王孟姜一向关系好,自己都听小丫头讲过无数次二哥的故事了,所以会每日接送,倒也正常。
现在想来,王凝之毕竟出外求学,大半年没有回家,刚一回来,还是这寒冬天气,王家伯母又何必一定要他每日早起送妹子呢?难道真一点都不心疼二儿子?
还记得去年在家中,爹爹曾问过自己,快到成亲的年纪了,是否有喜欢的儿郎,虽说一般姑娘们,听到这种问话,都是害羞躲避的,但自己当时回答过,还没有,但不论嫁给谁,总要自己喜欢才行。
而当时喝高了的爹爹,豪气干云地来了一句:“那是自然,我谢奕的女儿,品貌,才学,家世,哪样不是一等一?你只顾自己喜欢便是!”
从那之后,家里人似乎对自己的婚事,就漠不关心了,再无人提起,以前觉得是他们看重自己,不会以父母之命压着,就连时常担心自己眼光过高,未来夫妻间未必和睦的娘亲,也很久没有表现过担忧了。
所以说,不是他们不关心,而是早就给自己选好了么?
只不过,和直接安排比起来,长辈们选了个更温和的方式,安排了无数次的‘巧合’让自己和王凝之接触。
若不是二妹身体不适,自己提前出门,只怕要等到了四明山,才会见到王凝之,到时候大家事务繁杂,一来不会如此突兀,二来也不会有这么多闲工夫来思考,自己未必会注意到。
谢道韫并不会为此和家人生气,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爹娘,甚至几位叔父,怕是都费了心的,自己已经比大多数姑娘幸运了。
可是,王凝之,你居然也敢在算计我?
爹爹宠爱自己,担心女儿嫁得不如意,受了委屈,难不成王凝之那种性子,娶个姑娘回自己家,还能受了委屈?
亏我还救过你的命!
刚才想留下他,再试探几句,这家伙却溜得飞快,还不是心虚?
眼神愈发愤怒,捏着茶碗的手指,关节之间,白的发亮。
只是,想到他最后甩袖离去的时候,那个淡漠的眼神,谢道韫无来由地心头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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