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起,朦胧的云,遮住了月光,掩盖在大地上。
好客楼的小包厢里,王献之和谢玄两人,分坐在谢道韫两边,顾不上酸痛的手腕,正在胡吃海塞。
看着谢玄手都在发抖,还在拼命夹着菜,王凝之实在看不过眼了,给他往前推了推,一脸嫌弃,“你家又不是不给你吃饭,这一副饿死鬼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儿?”
谢道韫也正在不满地盯着弟弟,要不是还有个王献之陪着,她都打算亲自收拾一下这个丢脸的小兄弟了。
谢玄头也不抬:“你今儿让我们写了那么些字,光是文章,就抄了一个下午,我吃你点儿怎么了,这是我辛苦的回报!”
王凝之翻了个白眼,瞧了瞧正坐在自己旁边,致力于消灭碗里甜米粥的小妹,义正言辞:“我这是为了培养你们两人的文人气质,被人叫小阎王很光荣吗?”
“小霸王!不过,小阎王其实也不错,当然了,我现在还只是会稽小阎王,下一步,我的目标是,走出会稽,迈向全国!”谢玄左手成拳,高高举起。
闻言,谢道韫抬起头来,朝着王凝之努努嘴,意思很明白,看看吧,这就是跟你学的下场。
王凝之回了一个眼神,这关我什么事儿,我何时如此中二?
“总有一天,全天下听到我的名字,都要害怕!”谢玄继续吆喝着一个少年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虽然有点歪了,但也是气势十足。
“呵呵,”王凝之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把嘴里先咽下去,恶不恶心!饭粒四溅!”
包厢的帘子外,好客楼的小厮声音响起:“王公子,外面有您的朋友,希望可以见面。”
“谁?”王凝之眯了眯眼。
“庐江,廖宗柯,还望一见。”
与谢道韫对视一眼,她轻轻点头,王凝之笑了起来,把小妹抱在怀里,给她擦擦嘴,谢道韫则一把将旁边俩小子拉起来。
“进来吧。”
帘子被掀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干干瘦瘦的,穿着一件黑色大氅,举目看了看里边的人,便笑呵呵地拱手:“廖宗柯,见过王公子,谢姑娘,还有几位。”
“嗯,我这儿抱着孩子,就不回礼了,廖将军,请坐吧。”王凝之点了点头。
“呵呵,公子误会了,我不是将军,不过是庐江郡,袁大人手下,一个小小幕僚而已。”廖宗柯坐了下来,说道,“这么些年都呆在庐江,很是向往南边风光,近日终于有了机会,能来会稽一游,当真是不虚此行。”
“哦?没想到你还对这些感兴趣,下次有机会,倒是可以一起出外逛逛。”王凝之笑呵呵地回话。
“哈哈,我可不敢和王公子一起,我们庐江那几个倒霉鬼,去了一趟兰渚山,人就死了,我运气一向不好,还是小心点儿好。”廖宗柯微微一笑,气氛顿时变了。
“唉,你是说段氏兄弟对吧?”王凝之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挺喜欢他们的,可惜了。”
“喜欢?”廖宗柯愣了一下。
“对啊,一左一右,武艺虽然不怎么样,不过观赏性极好,就连我大嫂,那天去了兰渚山,都说这两人,比武就像是在跳舞,她还打算训练一下家里的丫鬟,让她们也学学,以后说不定能有一种新的剑舞呢。”
王凝之皮笑肉不笑,继续说道:“我大嫂还要我去邀请那哥儿俩来家里,让护卫们学一学,然后给丫鬟们演示呢,可谁承想,我去了四明山一趟,回来刚打算去邀请他们,这哥两个,就走了,而且还死在会稽外头,真是可惜啊。”
廖宗柯脸色变了变,勉强一笑:“要说起来,我也是想着,能和王公子,见一面,就是为了这点事情,您不会见怪吧?”
“不会,这有什么见怪的,”王凝之一脸茫然,“会稽都多少年没出过事儿了,无聊的很,这件事情我们也时常谈起,只说是会稽果然风水宝地,一离开就要出事,你说对不对?”
“呵呵,王公子,言之有理。”廖宗柯尴尬地笑了笑。
……
与此同时,深深的夜色中,山阴城。
几处不同的地方,仿佛是约好了一般,在这黑夜中,骤然亮起了光。
冬天的凛冽风中,火星被卷携着升腾,就好像有几个红色的巨人,在山阴城的四处,缓缓站了起来。
“走水,走水啦!”几个醉醺醺,正喝完酒,互相搀扶着回家的人,在看见这一幕后,顿时一个激灵,喊了起来。
“那是,那是王家的店铺吧?”
“是啊,王家的缎子铺!不好,我家就在那后头!”眯了眯眼,醉汉一声尖叫,跌跌撞撞地就往过跑,其他几人则四散开,去敲门救火。
绕过火焰噼啪作响的店铺,醉汉扶着墙,在小巷子里往前奔,急着回家去看妻子和孩子,却不小心撞到了什么,‘哎呦’一声扑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
爬起来,一看是几个人影,醉汉怒气冲冲:“他娘的,走路不长眼!信不信我今儿打烂你的脑壳?”
可是下一刻,黑夜中,不远处的火光照耀下,几把刀子的白光在眼前亮起,醉汉一个哆嗦,急忙想逃走,背后几个声音响起。
“杀了他,还是?”
“让他走吧,我们还要去接人,没空理他。”闷闷的声音响起,瞧着醉汉又在前头跌了一跤,摇摇头,“不过是个喝醉的,都是山阴的老百姓,不至于。”
说着,黑影又看向另一边的阴影处,说道:“走吧,客人们已经被送来了。”
几个低沉的笑声响起,“这些杂碎,平日里连城郊都不敢到,现在却大摇大摆地进了山阴城,真是找死。”
……
走出好客楼,王凝之把已经昏昏欲睡的小妹抱在怀里,谢道韫走上前来,把手里提着的小毯子展开,披在她身上,低声:“时间也差不多了。”
“嗯,”王凝之抬眼,望了望城里四处的火光,听着远处人们惊慌失措的喊声,蓦然笑了起来,“真是太可惜了,这么多家铺子。”
谢道韫笑了起来,给王孟姜把边边角角都包住,“若是和王大哥讲了,说不定还会好一些。”
“那不行,大哥一定会揪着我的耳朵,训一晚上,说什么君子之风,就当是花钱消灾,让我清净一个晚上吧。”王凝之耸耸肩,言语之中,颇为不爽。
“你这歪门邪道,当然不会被名门正派接受。”谢道韫打趣一声。
“哼,”王凝之回道,“就知道你也没少看那些武侠故事,说,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有才?是不是很崇拜我?”
“呸,不要脸!”谢道韫白了一眼,又笑了一声,“王伯伯一向清逸俊雅,王大哥也是谦谦君子之风,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如此无赖!”
听到了两人说话,王孟姜迷迷糊糊地睁眼,揪着王凝之的衣领子,“二哥,好亮啊。”
“是啊,好亮,”王凝之也瞧了瞧那大火四起,在风中越发地膨胀,就好像印红了半个天空,“小妹喜欢看吗?”
“喜欢。”王孟姜眼里倒映着火光。
“好,今天这场大火,如果能让我家妹子喜欢,也算是没白点。”
“去,把那俩小子带回来,别让他们到处跑,街上乱。”谢道韫退开一步,吩咐一声,便上了马车。
……
再醒来,王凝之揉揉眼,看清了那个坐在自己床边的人,陡然一惊:“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哼,”王玄之冷笑一声,“我怎么在这儿,难道你不清楚?”
“你这一晚上,倒是睡得舒服,可我整整在外头跑了一晚上,王家在城里,一半的店铺被人纵火烧了,大街小巷里,还有数不清的人趁乱,在救火之中行凶,山阴城,多少年没有出过事儿!”
“这么乱吗?我昨晚从好客楼吃饭出来,倒是有看见远处着火,原来都是我们家的铺子?啧啧,看来是有人要为难我们啊,大哥。”王凝之一脸真诚。
然而,王玄之并不为所动,“这就是最神奇的地方,家里的铺子有一半被人纵火,却偏偏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烧坏的桌椅板凳多得是,账本和重要财物却都被提前转移了,我去问了掌柜,才知道是你二公子的安排,说是什么天干物燥,要多加小心,还要审查账目明细,我怎么从不知道,你还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嗨,二哥,这不就正好赶巧了吗?你也知道,爹爹不许我做官,那我当然要学着做点生意,给家里赚点钱嘛,也不能这么大了,整日混日子,所以才想着看看账目,没想到无意之间,还帮了家里这么大忙,我果然是个福将啊!”
“我呸!王凝之,给我说实话,这事情,是不是你干的!”王玄之一巴掌抽在被子上。
王凝之翻了个白眼,“大哥,你这就要怪我,也太勉强了,总不能说拿一个巧合来定罪吧?”
“哼,昨夜里,纵火之事就算了,还有那么多贼人作乱,可偏偏都被抓起来了,官府的人到了之后,发现他们都已经被人收拾过了,而且,这批人,正是江望远最近招入会稽的江湖人,还敢说跟你没关系?”
“大哥啊,我昨晚在好客楼带着小妹吃饭呢,再说了,我有什么办法去对付那些人啊,你太高看我了。”
“神仙山的人不在会稽?”王玄之愣了一下,这倒是和自己想的不同。
昨夜,抓的那些人,都是江望远的人就算了,他们还叫屈,说是被人袭击,在死伤惨重之后,又被人栽赃纵火。本以为是王凝之配合神仙山所为,现在却不同了。
“当然不在了,这时候,庐江的人都来调查了,谁敢让他们留在山阴啊。”王凝之摊摊手。
“神仙山的人倒是不在,可山阴城里,还有人可以一夜之间,将那些江湖人都揪出来,把纵火栽在他们头上吧?”
屋外,王羲之的声音响起,兄弟俩急忙站起来,只见王羲之夫妇二人走入屋内,王羲之脸上冷笑连连:“王凝之,好大的本事啊,能让谢府帮着你违法作乱。”
“爹,这话可不敢乱说,你有证据吗?”王凝之连连摆手。
“呵呵,山阴城里,能有这个本事的,除了王家,就是谢家,我已经问过了,咱们家的护卫们昨夜都安分守己,那还能是谁?”王羲之坐在书桌前,“你这招玩得不错啊。”
“王家受难,江氏被抓,偏偏抓人的还不是王家之人,而是官府,所有的猫腻都被你盖住了,王谢两家的这座城里,谁能想到,王家自断臂膀,谢家夜袭山阴?”
“昨夜里,真正作奸犯科,趁着大火四处抓人的,不是谢家,还能是谁?还有谁在山阴城里,有如此大的势力,而我不知道?”
“父亲言之有理,”王凝之沉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想不到堂堂谢府,居然会如此行事,实在可恶,儿子今儿就去谢府,把那哥儿几个都抓起来打一顿,给父亲出气!”
“呵呵,你倒是有孝心,可是据我所知,谢府如今几位长辈不在,能调动护卫们的,应该是谢家长女,谢道韫吧?”王羲之淡淡来了一句。
王凝之尴尬地挠挠头,回答:“爹,我打不过她。”
“哼,嘴皮子这么硬,做事儿却如此小气,哪儿有我王家子弟的气魄?也不知昨晚是哪个蠢货放火,还特意把值钱的拿出去,真是丢人!难道我王家,烧不起几匹缎子,几幅书画?”
王羲之看着儿子这幅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就很不爽,丢下这么一句话来,拂袖而去。
郗璿瞧了一眼丈夫,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一脸懵逼的两个儿子,笑了笑,说道:“别担心,你爹对这事儿办得还算满意,他本来想教导你,做事情要不留余地,免得授人以柄,这次看似无妨,但你若是总这么小家子气,总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啊?”王凝之愣了一下。
“当然不是了,”郗璿一瞪眼,“以为你爹是那种五谷不分的道学先生吗?”
“娘,爹可能不是,但大哥一定是,你好好教育一下大哥,我先出门了。”拽起大衣来,王凝之披在身上,一溜烟儿跑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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