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蚝带着大军走了,邓羌看上去便很是落寞。
“裴小子,陪老夫走几步吧。”
“好。”裴盛秦乖巧地跟在邓羌身后,他看得出,邓羌似乎很羡慕张蚝。
裴盛秦、王家兄弟、还有邓徐二人都老老实实跟在邓羌身后。王皮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临走前给王镇恶打招呼说他逛窑子去了。
邓立偷偷对裴盛秦说道:“叔父身体不好,已经多年不曾征战了,哪怕上次伴驾南征,也是一直留在陛下身边,没有出战的机会。”
裴盛秦点点头,他看着邓羌落寞的背影,隐隐有些担忧。邓羌身体不好,裴盛秦是知道的,朝中大臣基本上也都知道,看面色就看得出来。邓羌的脸庞消瘦而微泛青紫,印堂还隐隐发黑,这是被疾病折磨多年的征兆。
灞上早春,游人甚多,朝廷虽未宣扬张帅此次出征,却也未刻意封锁。有心之人与一些凑巧今日到此踏青的游人,先前都目睹并送别了张帅,如今又都远远地朝邓帅拱手,以示敬意。
“裴小子,你可有表字?”邓羌在前边淡淡问道。
“不曾有。”裴盛秦恭声道:“小子尚未及冠。”
二十为弱冠,这个时代,男子通常在弱冠之年被族中长者赐予表字。裴盛秦今年满打满算不过十八,离弱冠还差了两年。不过若有贵人名士愿意赐字,提前几年获得表字也属正常。
邓羌沉吟片刻,道:“你与邓立既以兄弟相称,便也算是老夫的晚辈。老夫欲赠你一表字,你可愿意?”
裴盛秦喜道:“晚辈愿意!”
能被邓帅赐字,这是莫大的荣耀,裴盛秦自无不应之理。
邓立在一旁酸溜溜的说道:“我都没有这待遇,谁才是您亲侄儿啊叔父!”
邓羌回头瞪了邓立一眼,懒得理这个故意刷存在感的家伙。邓立他爹可是邓羌的兄长,长幼有序,邓羌岂能越俎代庖替兄长给侄子赐字。
“方今宇宙平一,文轨悠同,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四海之中,岂无奇秀!裴小子,老夫观你无论计略还是胆识,皆是上佳,小小年纪便已战功赫赫。我大秦少年俊杰之列,若论奇秀,自当推你为首。老夫便以这‘奇秀’二字做你的表字如何?”
裴盛秦嘴角一抽,宇宙平一......好吧,晋朝降了帝号,只剩秦朝有皇帝,勉强也算是宇宙平一了。但是,奇秀是个什么鬼?听着倒是好词,但显然逼格不太高,而且作为一个穿越者,裴盛秦听到“秀”字总觉得是在骂人。
“以后史书介绍我时难道会写‘裴盛秦,字奇秀,外号秀儿’?”裴盛秦心中一惊,突然觉得自己错了。邓帅是征战天下的老帅,而非文人,取名字这种考验文学功底的事情大概是不适合邓帅的。
长者赐,不可辞,何况还是邓帅所赐,常人盼都盼不来的荣耀。不管心中对奇秀这两个字怎样抗拒,木已成舟,裴盛秦也只能强行扯出一张笑脸道:“多谢邓帅赐字,今后小子便是裴奇秀了!”
“哈哈!”邓羌心情大好,对他刚刚给裴盛秦取的表字很满意,大笑道:“你随邓立叫我一声叔父便是!”
“是,叔父!”在徐钰杰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裴盛秦打蛇上棍,认下了邓羌做叔父。
王国安兄弟俩表情也有些怪异,他们一直也是与裴盛秦平辈论交的,但是邓羌却是与他们的爷爷王猛是一辈。现在裴盛秦管邓羌叫叔父,岂不是无端比王家兄弟高出一辈?
根源还是在邓立,这家伙分明已是年过三十的人,该是和裴元略一辈的。他却偏要缠着裴盛秦称兄道弟,硬生生给裴盛秦拔高了一辈。
“呵呵,今日见张蚝那个老匹夫出征,老夫实在是有些羡慕。若非疴疾缠身,老夫亦想重返疆场啊!咳,咳咳!”
邓羌说着说着,突然脚步一顿,随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叔父!”裴盛秦与邓立同时惊呼,立即一左一右上前去扶住邓羌,王家兄弟和徐钰杰也纷纷一脸担忧地凑了上去。
咳完以后,在一众小辈担忧的眼神中,挣脱了裴盛秦和邓立的搀扶,然后抬手擦去了嘴角咳出的血迹。
“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邓羌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又继续往前走,灰白斑驳的发丝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富有光泽。
老帅,从不服老!
关注老帅的不止是裴盛秦几人,不少离得近的灞上游人,先前都目睹了邓羌咳血一幕。此刻见邓羌不需人搀扶,依旧挺直了身板行走,便不由纷纷作揖。
“老帅威武!”
“老帅威武!”
“老帅威武!”
邓羌回头瞧着一群小辈,傲然道:“看到了么,老夫依旧是那个威震天下的邓羌!”
话音刚落,邓羌突然脸色一变,面色瞬间由紫转青,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不好,叔父!”
邓立快步上前抱住邓羌倾斜的身躯,邓羌竟是突然昏迷了过去,浑身冒出冷汗。
邓立两眼通红,抱起邓羌便往马车上走去:“叔父的病又发作了,我要速速带叔父回长安找御医!”
裴盛秦二话不说,跟着邓立一起钻进车厢,心中微微发寒。邓羌的病,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严重,看来不光是不能征战,恐怕连性命也有危险!
“我来赶车!”徐钰杰推开发愣的车夫,一屁股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猛地扬鞭,便催马朝长安走去。
那个车夫不过是邓府家奴,见到邓羌出事,整个人都吓懵了。事态紧急,也没工夫等他回过神来。
这次邓羌昏厥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毫无准备。
“咱们跟上!”王国安一拍王镇恶肩膀,兄弟两人便翻身上马。王国安快马疾驰,追上了马车,朝着马车喊道:“邓太守,咱们分头行动。你们直接送邓帅回府,我兄弟二人径直去太医院唤太医来邓府。”
“好,麻烦王校尉了!”邓立急虑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灞上,无数游人在自发地为邓羌祈祷着。
“天佑老帅,长命百岁!”
......
长安城,邓府。
“叔父这病由来已久,差不多每隔一年半载,便要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是在生死线上徘徊。”
邓立说话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担忧与恐惧。
“邓大哥别担心,叔父一定会没事的。”裴盛秦上前拍了拍邓立的肩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一句空洞的安慰。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角落那张卧床上,老帅邓羌双目紧闭,躺在病床之上。太医院医术最佳的太医正坐在床沿为邓羌诊脉,他已紧张得满头大汗。
过了很久,那太医才颤巍巍地叹道:“老帅数十年征战,纵横披靡,虽是荡尽了世间魍魉,却也埋下了许多暗伤。以前老帅正值壮年,身强力壮,这些暗伤尚能压制。如今随着老帅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从前,这些暗疾便纷纷发作,慢慢榨干了老帅的血髓。”
“你就说老帅这病到底能不能治?”
一道威仪的男声传来,众人扭头一看,纷纷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来者,正是当朝太子苻宏!
苻宏朝众人点点头,道:“父皇听说邓帅病重,心急如焚,特令本宫来瞧瞧。”
太医向太子见礼之后,又才叹道:“若是壮年时,以人参虫草等秘药生血造髓,或还可消除暗伤。可如今老帅血气干涸,再也禁不住虎狼之药了,唉......”
这话就是说没治了,邓立脸色顿时煞白,惨笑道:”叔父壮年时候这些暗伤都没有发作,谁又能想得到!”
苻宏的脸色也极为难看,邓羌对大秦朝来说,象征意义甚至要大过实际意义,邓张两位老帅,放在后世都算得上核武级别的威慑力了!邓羌若陨落,整个大秦朝都会蒙受天大的损失!
沉重的哭泣声顿时在屋内响彻,那是邓立的两个堂弟,也就是邓羌的两个儿子。京兆尹邓景,河间相邓翼。
王家兄弟也不由掩面而叹,祖父已经死了,现在终于轮到邓帅了么。若邓帅今日去下面寻祖父去,那么张帅还会远么?这是一个时代正在凋零啊!
裴盛秦心思亦是非常复杂。
此人是邓羌,是绝世猛将,大秦战神邓羌啊!可是,现在,这个撑天地揽日月的男人就快要死了,快要在自己面前死了!就在今天,就在数个时辰前,这个男人才刚刚赐予了自己一个表字,甚至还被自己认作叔父!
对裴盛秦而言,此事既意外,又不意外。
邓羌最后一次出现在史书之中,是建元十五年,朝廷置换了并州刺史;张蚝最后一次出现在史书之中,是太安二年,升太尉。历史上的建元末年以及太安年间,因淝水战败天下丧乱,消息隔断史籍失落亦属正常,甚至后世还有人推断邓羌其实在建元十五年后便逝世了。
但若说建元末年与太安年间因为天下乱车马难而失去音信,那么到了太初年间,苻登继位,前秦国势稍微稳定了些,那时候无论如何也该有消息了才对吧?然而,事实是,即使到了太初年间,邓张二人仍无音信!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通过这个现实,裴盛秦完全可以推断得出来,邓羌十有八九是死于建元末年或者太安年间!而张蚝,几乎可以肯定是死于太安二年!
为何太初年间苻登励精图治,力挽狂澜,国势渐渐回复,最终大秦却仍然免不了败亡?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那个时代,前秦没有足够强大的军事力量,亦没有足以逆天改命的盖世猛将!诚然,活跃于太初朝的啖青、寇遗、雷恶地、杨定等四人亦名列大秦十大名将之列。但是,光靠他们,完全不够!
和邓羌张蚝二人相比,十大名将中的其余八人,都可以说是矮个子里拔高了,完全不在同一重量级。面对着姚苌慕容垂拓跋珪吕光等反贼之中的佼佼者,当时剩余的几位“十大名将”也只能够做到勉力支撑而已。这便是一代悲情帝王苻登当时遇到的最大难题:管乐有才原不忝,邓张无命欲何如?!
如果邓羌张蚝两位老帅活到了太初年间,或许整个大秦朝的结局都将不同!
裴盛秦将目光放在了邓羌的身子上,他能看得出,尽管处在晕阙之中,这位老帅的身体仍在不断地微微颤抖。老帅的心愿是战死沙场,想必,他也不愿躺在病床之上就此窝囊死去吧!
邓羌的身体被暗疾干扰,血气枯竭。又因体虚脾弱,不能服虎狼之药造血。从这个时代的医学技术来看,这便已经足够宣告邓羌的死亡了,缺血而死!
大秦朝的一根擎天柱,马上要塌了!
“你下去吧。”
“谢太子!”
太医逃一般的离开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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