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年,二月初八。
军旗猎猎,灞上再一次奏起了离歌。
“......钦命老帅张蚝,统兵五万北上,剿抚叛逆,安定塞外七郡。”
抑扬顿挫的旨意念罢,伴随着高高的一声“钦此”,李公公合上圣旨,将之交到了张蚝手中。
张蚝单膝点地,接过圣旨,高呼道:“老臣定当取拓跋珪狗头,献于陛下!”
李公公恭敬地说道:“咱家会将老帅的话转达陛下,此去经年,还望老帅珍重!”
传旨一般是宦官的工作,李公公来传旨才是正常的。之前在东南征战时常常由青蝇司负责传旨,这其实只是特殊情况,主要是青蝇司速度快效率高,免得耽误战机。如今东南战事了结,一切便又恢复了正常,裴盛秦以为今天又能看到来传旨的啖青,可惜他猜错了。
今日张帅领五万大军北征,送行的人不算太多,场面显得有些冷清。这也属正常,此战毕竟与以往的历次开疆扩土之役不同。自从北代覆灭之后,塞外七郡本就早已是秦土,拓跋珪与独孤库仁之流,也皆是秦臣。张蚝此次北上,只能算作是镇压叛乱,而算不上征战外敌。
对外开战要竭力宣传,激起百姓同仇敌忾的情绪。对内平乱则要尽可能遮遮掩掩,让百姓觉得国内没有乱子。这是历朝历代的通病,前秦也没能例外,因此张蚝这次出征很是低调。
裴盛秦是和王国安兄弟一起来的,王国安的叔叔王皮也在。
“张帅,小子敬您一杯酒,愿您旗开得胜,早日凯旋还朝!”
裴盛秦上前举杯,恭敬地向张蚝敬酒。
邓张二帅,值得每一个秦人尊敬!如果说这个时代还有军神,那么毫无争议,军神只能是邓羌与张蚝!他们二人是大秦朝的擎天柱,更是这个国度的守护神!
鬓角斑白的张蚝哈哈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便拍着裴盛秦的肩膀道:“裴小子,在京城好好干,多多收拾那些奸臣们,早在徐州时,老子就觉得你小子与众不同,敢同恶鬼争高下,老子看好你。这手雷可真是好东西,等镇压了拓跋珪,老子也给你记上一功!”
裴盛秦不由又有些愧疚,道:“说起来,倒还是小子的过错。若不是小子轻易行动,打草惊蛇,使得拓跋珪提前发难,张帅如今也不必受此奔波之苦。拓跋珪狡猾,诡计多端,张帅此去务必当心,莫要中了此贼奸计。”
张蚝又是一笑,朗声道:“这事和你小子没关系,拓跋珪那狗贼天生反骨,早晚也是要造反的。他早点反了,正好早些收拾他,免得他活着继续浪费空气!”
张蚝似乎完全没在意裴盛秦后半句话的提醒,裴盛秦苦笑着退下了。他劝说过了,但愿张蚝能够提高些警惕,这拓跋珪实在不是容易对付之流。
紧接着,王家三人上前与张蚝道别,张蚝也先后和王国安兄弟二人饮了一杯酒。王家与邓张两位老帅都有着很深的香火情,毕竟两位老帅都是已故的丞相王猛当年一手提拔的,也正是王猛当年带领着两位老帅多次征战,悉心指点,才逐渐锻炼出了两位老帅的统兵之能。若是没有王猛教导,邓张二人纵然武艺绝伦天下无敌,也终究不过是两个匹夫,统不得大军。
轮到王皮时,他用只有张蚝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越王殿下托我代他送老帅一程,愿老帅早日平定七郡,得胜还朝!”
张蚝眉头一皱,默然片刻,方才叹息着道:“当年丞相于我而言,亦师亦兄,老子欠了你们王家的!王皮,老子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看在丞相的情分上,老子再奉劝你一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张蚝,老夫也来送送你这老匹夫!”
张蚝当即眉开眼笑,大骂一句:“姓邓的,这次打仗没你的份,你便只能看着你老子我笑傲沙场!”
说着,张蚝不再理会王皮,转身朝着前来送行的邓羌走去。
能对张帅如此不客气说话的,只有邓帅;能对邓帅如此不客气说话的,亦只有张帅!
裴盛秦亦扭头看去,邓羌今日穿着一件蓝色锦袍。邓立和徐钰杰就跟在邓羌后面,邓立发现了裴盛秦,正朝着裴盛秦挤眉弄眼。
“毕竟东流去?”
王皮愣在原地,眸子里闪过不甘之意。
“三叔,您没事儿吧?”
王镇恶觉得王皮有些不对劲,颇为担忧地问道。
王皮当即脸色一变,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笑嘻嘻地说道:“你三叔我能有啥事,难得今天天气好,要不要今晚三叔带你和国安去逛逛窑子?”
王镇恶实在不知道天气好和逛窑子有什么关联,不过三叔一贯不正经,王镇恶也早已习以为常了。见三叔没事,王镇恶便又小跑到了裴盛秦和王国安旁边——裴盛秦正在给王国安介绍邓立和徐钰杰。
王皮站在原地,身体不为人察觉地颤抖着,张蚝先前一句话,竟似触到了他的痛点。
王皮缓缓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寿光三年,月圆之夜。那轮月,如血。
那天夜里,长安城安静得让人害怕,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悬镜使亲自敲开了王家的大门,他带来了一封圣旨——他是大秦朝最后一位悬镜使,在他被凌迟处死之后,悬镜司便改名为青蝇司,悬镜使一职亦不复存在。
父亲王猛,一直是王皮心目中最聪明,最智慧的人,同时也是小王皮的偶像。王猛从小就教导王皮,吃着大秦朝的俸禄,便该忠于大秦皇帝,忠于大秦子民,精忠报国!
这一次,王皮本以为,父亲王猛还会和往常一样,摆开香案,恭敬地接下圣旨。然而,王皮没有想到的是,王猛不但没有将悬镜使迎进府内接旨,反而带着持木棍的家丁来到门前,劈头盖脸的把悬镜使打翻在地,扔出了门外。
然后,王猛还对着掉落在地的圣旨使劲吐了口唾沫,然后还反复踩了几脚。
王皮看着父亲依旧高大的背影,感觉有些陌生,这还是他的父亲吗,这还是从小教导他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的父亲吗?
那是在外代表着大秦皇帝的悬镜使啊,父亲怎么能把他打翻在地?那是大秦皇帝的圣旨啊,父亲怎能这般践踏!
王皮想要捡起地上那张污浊的圣旨,却被王猛狠狠踢了一脚,斥道:“这是祸根,不准碰!”
然后,王猛竟又望着天空,冷笑着自语道:“大秦皇帝?我呸!”
就在这时,王皮看到门外的街道上有一队队人影走动,他们拿着或是棍棒,或是刀枪,他们穿着窄袖短襟的家丁服饰。王皮认了出来,这边几个人,似乎是东海王苻坚府上的家丁;那边几个人,似乎是清河王苻法府上的家丁。
他们杀气腾腾,竟是朝着皇宫的方向行走!
被扔出王家大门的悬镜使瘫在门外,这位在大秦朝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大人物,现在居然像一条快要死去的野狗一般,王皮甚至看到了他绝望而悲哀的眼神。
没有人注意到,年幼的王皮在一片混乱之中,偷偷捡起了地上的那封圣旨......
第二天,许多许多人被押到菜市口杀头,人头都堆成了山。王猛不准家人出门,王皮却偷偷溜出去看了。官府宣告罪名,这些杀头的人都犯了谋逆大罪。
王皮数了数,那些杀头的谋逆重犯,里面有一百五十八人是御前带械班直,两百七十七人是悬镜司执事,还有许多许多忠心耿耿的开国老臣......这些人,分明都是对大秦朝最为忠诚的人啊!他们怎么会谋逆呢?
回家的路上,王皮又路过了东宫。他看到东海王世子在一大群士兵的簇拥之下,站在东宫门口,正带着嘲弄的笑容冷眼看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披头散发,拿一把匕首抵住喉咙,歇斯底里的咆哮着:“这是本宫的家,本宫不搬!苻宏,你这反贼若想住进来,有种便弑了本宫啊!”
直到很久以后,王皮年龄渐长,终于明白了,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他从小信奉的忠君爱国思想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那是他应该绝对唾弃的无耻之事!
于是,王皮找到了一个机会,见到了已经变成越王的太子殿下,并向越王出示了当年被他偷藏起来的那封圣旨。
他告诉越王,他愿遵旨!
“当年之事,有违君子之道,有违君臣之道,有违善恶之道。更是有违我王皮的忠义本心!”
王皮睁开眼睛,思绪回到了现实之中。
五万大军整军待发,张蚝与邓羌叙话,裴盛秦与邓立等小辈在旁交流。
灞水,在灞桥下方缓缓流淌。
“毕竟东流去?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