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则走进仙人馆,馆中诸人正或坐或站地围圈观舞,跳舞之人是御史中丞宋融的长子宋奕。
宋奕多才多艺,通音律,善数种乐器,还善跳“鸲鹆舞”。
“鸲鹆舞”本流行于上京市井的酒坊茶肆之间,后为好奇赏异的贵族世家子弟所喜,渐渐风靡上京。
右丞大人设宴待客,首先邀宋奕表演此舞助兴。
宋奕并不推辞,换了衣帻当众翩翩起舞,引地满堂为他喝彩。
右丞大人见此成效,兴致高昂,又请客人为之拍掌击节。
宋奕着锦衣戴平帻,随着节拍忽起忽伏,忽低忽昂,忽如凌空飞翔于云端,忽如暂憩于丛林梢头,忽又如乍惊而迟疑顾望,姿态矫健,气势奔放,俯仰屈伸,旁若无人,侵天拟凰,意气洋洋。
众人心为之动,神为之凝,有甚者竟当众唱起“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耳边音节缭绕,声韵铿锵,乐广纵使再沉浸自我,也难免为其所扰,他心中续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李景则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道亭亭净植的白色身影上,举步靠拢过去。
“公子既觉吵闹,何必再来此处?”
乐广回神,看向右侧的李景则,盈盈一笑。
“自是情非得已。”
李景则平淡道:“公子何需介怀太多,强迫自己与这等俗物混于一堂。”
乐广微微抬首,目光放向窗外。
“我未能免俗。”
李景则观他极目之处,见天渊池河灯如繁星,明明灭灭,盏盏推移,看至九华台时,他闲散道:“我登蓬莱山之前,在天渊池画船上短暂游玩,偶然见到上次在长街遇见的那位姑娘。”
乐广奇道:“她也泛舟天渊池吗。”
“不,她在九华台。”
李景则淡淡道:“这边舞乐响起时我惊起出画船,抬头间望见了九华台窗边的她。”
乐广眼睛看向九华台,此刻窗边空无一物。
李景则又道:“上次我曾与公子讲她与众不同,只是觉她身着黑衣萧萧而立,颇似一位相交泛泛的故人。”
李景则双手扶栏,河风扑面,将他额发向后吹起,声音被吹低吹散。
乐广静静聆听,心潮翻涌。
李景则终于开口:“公子知扶荷吧?”
乐广沉默,始终如一。
“数年前有人去扶府问政,扶荷总敛在水榭不愿见人,隔着帘幕对答,偶有孩童笑声传出,此事流于上京,时人讥讽扶荷养娈童。”
李景则嘲讽道:“我却是不信的。九岁时父亲带我面见扶荷,他为人清高自持,断不会做此下流之事。”
乐广温文道:“公子不以流言辨人,不人云亦云,深得我意。”
李景则轻笑:“不意这么多年过去,竟能在一介女子身上复睹扶荷姿影。”
乐广道:“闺阁女子,有信仰者也大有人在吧。”
李景则不经意间想到了许贤。
乐广思及拘泥于深闺中的女子和无事便闲逛上京的二世之间的不同,他心道:“二世虽身世浮沉,可不也正得益于此嘛。”
“若非耽于深闺见识浅薄,她们的大志当不逊于当世一些男子。”
李景则似懂非懂。
这时“鸲鹆舞”毕,众人纷纷落座,乐广和李景则沉浸自我,未有反应。
右丞大人捋了捋胡须,怜爱道:“乐公子、李公子,不愧是我南瑭双璧啊。”
乐广、李景则闻声回头,一人身偏右,一人身偏左,一人温文尔雅,一人狂傲不羁,一人如松上露,一人如松下风,皆丰神俊朗,潇洒风流。
众人啧啧赞叹,呵呵称道。
乐广拱手道:“乐广失礼了。”
李景则不置一词,与他落座。
他二人刚坐下,韩时就发难道:“李公子风韵高迈,不弃糟糠之妻,德容兼备,实乃我辈楷模。”
韩时对他心怀不满由来已久,他娶许贤为妻在世家贵族中传的沸沸扬扬,喜他者自会为他开脱,不喜者正好草船借箭。
许允身居高位,韩时不敢对她女儿多加冒犯,故婉转说“糟糠之妻”。
众人知他气量狭小,大多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但还是有一些纨绔子弟窃窃私笑。
李景则冷道:“总好过你阋人西墙。”
他将右丞大人的家丑公然外扬,一举得罪两人,韩时和右丞大人同时冷脸。
右丞的门客具莹出面解围。
他道:“诸位都乃当今名士,今日不期而遇,机会难得,何不清谈一番,以抒怀抱呢?”
他助宴会步入正题,右丞大人兴致复来,命人拿出《庄子》一书,随手翻开,正是《渔父》一篇。
他拈须笑道:“此篇诸位想必都了如指掌,便请大家轮流诠释发挥一通如何?”
众人自然称是。
具莹首先讲了七八百字,析理精到,词藻华美,鞭辟入里,大家都叫好。
接着轮到另一位名叫山瑜的客人。
他先节选了《渔父》一节的内容稍加阐述,后才将自己的见解娓娓道来。
“孔子与弟子游览林中,孔子席地弹琴,弟子读书。有须眉交白之渔父披发挥袖走来,他站定后一手撑膝,一掌支颏,侧耳倾听,若有所感。曲终,问孔子何许人也,做何种事?弟子对曰:‘孔氏者,乃鲁国君子,做利国利民之事。’渔父返身而去,莞尔笑他将‘苦心劳形,失其真。’”
“孔子知他非凡俗之辈,立即追赶,请教‘真’。渔父告之,‘真’乃情之所钟,诚之所至。”
他起初夸夸抛出百字选文,众人都以为他不得要领,本不抱希望,待听他讲到‘情之所钟,诚之所至’八字时才暗暗称赞,竖起耳朵,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