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却摇了摇头, 神色中有一丝困惑和挣扎:“可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欧阳将军既然已经在雁蒙一带修筑暗道, 当年为何不带着心爱之人远走高飞呢?”他怔怔地看着墙上凌乱的字句, 喃喃道,“他这些字里行间, 读来甚是痛苦。可是,他却为何又眼睁睁看着我娘在异国受尽□□?”他看向杨琼,复而低下头沉吟:“或者说,他们二人栖身在这里时, 我娘还没有被送到渤海?”
何晏之努力回忆着,幼时的旧事大多已经记不得了, 但唯有寒冷和饥饿如同印刻在他骨血里的诅咒一般,至今仍能勾起内心的战栗。母亲模糊的面容出现在记忆深底,那个唯一可以依靠的怀抱纵使单薄而羸弱, 也能让他倍感温暖。
记忆中的母亲虚弱地咳嗽着, 颤抖着将干馍掰作两半,塞到他和兄长的手里,又摸摸他的头, 温柔一笑。身边的兄长却踮起脚, 将半个馍递到母亲的唇边:『娘,你饿不饿?娘吃啊。』
母亲笑着摇摇头:『娘不饿。沉舟自己吃。』
兄长于是将手中的半个馍又掰下一大块来,递给自己,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那我再分弟弟一半。弟弟多吃点。』
何晏之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那个时候他们母子三人可以逃离渤海的话, 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呢?母亲或许不会死,而他和兄长也不会骨肉分离,散落天涯……为什么不救他们出去呢?他这样想着,竟有些明白了沈碧秋心中的憎恨,于是喃喃自语着脱口道:“为什么……不带我娘走?”他直愣愣地看向杨琼,双唇颤抖着道,“你知道么?那是一个地狱,没有人来救我们……从来就没有一个人……”
杨琼负着手站在阴影中,屋角处明明灭灭的火光在他的脸侧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突然缓声问道:“何晏之,你想报仇么?”他目光深邃,紧紧盯着何晏之的眼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赫连勃勃死在我父亲手上,而你娘亦是被母皇所陷害,受尽折磨……”他向前迈了两步,逼视着对方,冷冷道,“何晏之,你恨吗?恨所有的人,恨不能毁天灭地。”
何晏之下意识地避开杨琼咄咄逼人的目光,低声道:“二十余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浪迹天涯……幼年的事一概不知,亦不知父母何处……”他摇了摇头,眼中有些许凄凉之意,“事到如今,我却是希望永远不记得父母是谁才好。”他望了一眼怀中的婴儿,“假若一个人生来便伴随着仇恨而成长,是何等的不幸?就如……”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如沈碧秋,疯狂而扭曲,宫主难道希望自己的亲生孩子将来也这样痛苦地活着么?”
杨琼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继而喝道:“不必你来教训我!”他负着手,慢慢握紧了拳,又缓缓张开,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儿子,不需要外人操心。”
说话间,他已迈步走到另一侧的床尾。这里并排放着几个箱笼,杨琼稍稍迟疑了片刻,打开左侧的雕花檀木箱子,只见里头整齐叠放着数套女子的衣裙。可惜存放的时间久了,布料都已经褪了色,只看得清绣面很是雅致。
何晏之呆呆地说道:“这是……我娘的遗物?”
杨琼沉着脸,又将旁边的几个箱子一一打开,里面全是些男人的常服和铠甲,还有一箱则是各种兵器,长长短短的佩剑叠在一起,每把剑的剑柄上都铭刻着“欧阳”二字。杨琼拿起一柄剑,掂了掂,不由赞叹道:“好剑!”他随手耍了一个剑式,剑锋凛凛,闪着幽光。杨琼若有所思:“听族中的老人说,我爹自小就有收集兵器的癖好。原来,他是将自己珍爱之物都收藏在此处了么?”
何晏之微微皱着眉,心中渐渐涌起些莫名的怅然情绪,横亘在胸口,闷胀不已。他喃喃道:“我娘和你爹当年住在这里……”他看着杨琼,“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杨琼冷笑了一声:“我爹的心思自是昭然若揭。至于你娘……”他想起杨青青将沈眉安插在欧阳长雄的身边十余年,心中忿忿,道,“杨青青只怕从未信任过我爹。”他打开最后一个箱子,不禁一愣,原来竟是一箱子书信。那些信笺都被人仔仔细细叠好,放得整整齐齐,不过已经泛了黄,应该是有些年头了。杨琼抽出最上头的几封,随意翻了翻,发现字迹都是同一个人的。
何晏之亦凑了过来,但见每封信的抬头都写着“俊卿如晤”,字体清瘦飘逸,灵动而潇洒,再看落款,却都是一个“青”字。
杨琼微蹙着眉,低声道:“俊卿,乃是我父亲的表字。”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些信,应该都是杨青青写给我父亲的。”他把手中的信笺递给何晏之,整个人却愣愣地站着,神情凝重。
何晏之细细一看,信里写的都是一些军中的庶务,杨青青的语气亲切温柔,可见两人相交甚密。何晏之又翻了几封,所谈莫不是公务政事,事无巨细,娓娓道来,间或盛赞欧阳长雄的战功,有时亦告诫他不要轻敌冒险。所有信件全都按照时间的先后依次叠放着,最早的几封是康定十五年间所书,那时候杨青青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想必二人自少时起已是至交好友。
何晏之一封一封地翻下去,两人信件来往最为频繁时大约在康定十九年底到康定二十年秋,何晏之想起那时正是清军歼灭渤海黄金军、困死渤海国主赫连百丈之际。一连数封信中,杨青青对欧阳长雄莫不是赞誉有加,信中称赞欧阳长雄为“国之栋梁”、“大清之肱骨”,乃“本王之两翼”,“本王待卿甚为爱重”,“微爱卿之功,则无本王之宏图”,言辞切切,倚重之情溢于言表,只是除却君臣之义,并无半分的暧昧。
何晏之轻轻捻着手中薄薄的纸张,心中怅然,杨琼却冷笑起来:“爱重?从未信任,何谈爱重?帝王之家,皇恩之下,皆是冷酷无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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