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已多年未曾有过人迹, 二人甫一推开侧门,尘埃便四散开来, 直钻入人的鼻眼。杨琼下意识地用衣袖护住怀中的婴儿,灰尘瞬间迷住了他的双眼。他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却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何晏之已经挡在杨琼的面前,背转身将他们母子二人拥住, 低声道:“宫主小心。”杨琼微微晃了晃神, 摇头道:“无妨。”他将婴儿递给何晏之抱住, 缓步走进屋内。
只见室里靠窗处并排摆着两张木床, 被褥纱帐上面结满了蛛网, 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杨琼上前推开窗子,室内飞扬起来的尘埃渐渐散落, 透过窗外微弱的亮光,可以看见左侧的床边是一张梳妆台,上头整整齐齐摆着一幅彩漆的妆奁、一把白玉的梳子、一面雕花的铜镜,还有半盒用剩的胭脂。杨琼轻轻拂去堆积在铜镜上的尘土, 打开妆奁, 匣中琳琅满目, 摆满了各式宝石镶嵌的耳环和戒指, 还有数支缧金丝的发簪。杨琼拿起其中一支翠玉的簪子,果然在簪子的尾部刻有宫中尚司局的印记, 簪头还雕刻了一个小小的“青”字。当年住在这里的女人已经不言而喻, 杨琼将发簪轻轻放下, 心中不觉五味杂陈,对身后的何晏之淡淡道:“这些,应该都是你娘的遗物。”
何晏之“咦”了一声,杨琼又转过身去,却见两张床之间还放着一张矮几,案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幅玉质的棋盘,黑白子散落在蛛网灰尘中,连两张蒲团上也积满了陈年累月的尘埃。杨琼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恍惚间似乎透过了滚滚的时空,看见欧阳长雄和杨青青正坐在窗前对弈。他于是撩衣坐下,拾起满是灰尘的棋子,淡淡道:“和我下一局?”
何晏之抱着婴儿站在他身后,迟疑道:“……我不会下棋。”
杨琼并不看何晏之,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对了,我都忘了,你不懂这些。”
何晏之只觉得杨琼的笑容中满是不屑,唯有抿唇不语。杨琼却自顾自地摆起棋局来,黑白子在玉石的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静谧的斗室之中尤为地清晰。然而,杨琼的眉头却渐渐深锁,面色亦越来越凝重。突然间,他面色如铁,猛地将棋盘上的棋子全都拂落于地,跳脱的棋子稀里哗啦地散落了一地,亦惊得何晏之怀中的婴儿大哭起来。
何晏之抱紧了孩子,微微皱了眉:“宫主,你吓着安仔了。”他摇晃着婴儿,伸出手指点了点孩子嫣红的唇瓣,小婴儿却一口含住他的手指吮吸起来。何晏之觉得自己的指腹被婴儿软软的牙龈磨着,就像是有人拿着毛茸茸的刷子正在自己的心尖上轻轻柔柔地刷着,心头不觉泛起一股柔情来。
那婴儿用力吮了半天,却没吃到一滴奶,才发觉自己上了当,于是吐出何晏之的手指,小嘴一扁,又“哇”地哭了起来。何晏之走到杨琼近前,俯下身柔声道:“宫主,安仔饿了呢。”
杨琼面沉似水,一动不动地坐着,许久,才冷声道:“把他抱给我。”
婴儿一到杨琼的怀里,便哼哼唧唧地凑到杨琼的胸前。杨琼慢慢解开自己的前襟,婴儿闻到乳香,立刻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哼哼着,想必是吃得极畅快的。何晏之目不稍瞬地看着杨琼低头哺乳的样子,心中只是暗暗惊讶,想不到短短几天,杨琼的胸口又鼓胀了许多,如今望去也有鸽蛋大小,委实可爱,实在是叫人想上去好好抚摸一番。
何晏之正在想入非非,杨琼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冷道:“非礼勿视!转过身去!”
何晏之只能讷讷地转过身,一颗心却“突突”地跳个不停,脑子里也都是些活色生香的画面。他拼命忍住心底蠢蠢欲动的念想,唯有四下打量着,却见门口角落里搁着一处火盆,火折子还散落在地上。他几步走上前,喜道:“宫主,这屋子里还有生火的家什。”
婴儿喝饱了奶已经满足地打着奶嗝闭上了眼。杨琼拉上衣襟,站起身道:“我爹他倒真是花费了心思。”他低笑了一声,脸上却尽是讽笑,“他当时大约是想与杨青青在此一直长相厮守罢。”
“你爹……”何晏之本想说,如果欧阳长雄真的对杨青青有情,当年又为何会不顾世俗非议,甚至不惜与整个欧阳家族对抗,坚持纳苏小环为妾呢?他以己度人,觉得自己自从对杨琼动了心,便绝无可能再与旁人纠缠不清,就算是求而不得,也难以移情别恋。然而,看着杨琼凝重的神情,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有转身默默地将火盆点燃。
跳跃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何晏之环顾四周,但见右侧的墙壁上龙飞凤舞地写满了字,他慢慢走上前,伸手将墙上的蛛网除尽,可惜有半壁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剩下的半壁还能依稀辨识,却也已经残缺不全,那些字迹极为潦草,写到最后,只余几笔凌乱的笔画,想必当时在石壁上题字之人精神恍惚,亦或是醉酒之后的发/泄所书。
“堪忆持手处……泪痕点点凝斑……往昔依依如梦……肠断处……烟云散……不复返……”何晏之皱着眉,努力地辨认着,读着已经不成章句的文字,“回首对床夜语……江南江北同此心……茫然唤起……千声万语……此生飘渺……空悲哀……”
“这是我爹的字。他的笔迹,我不会看错。”杨琼抱着已经吃饱熟睡的婴儿,缓步走了过来。他怔怔地看着壁间的题字,许久,又伸出手来,颤抖着摩挲壁间的字迹,似乎是想通过这些字,触摸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在此处写下断肠词句的男人。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父亲……我才出生他就已经死了。”杨琼喃喃自语道,“我从小就一直在想,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小时候母皇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天下人说,他收复燕云十六州,战功卓著,足以与开国名将刘向天、公孙敬、叶栉风同列。天下人还说,他潇洒不羁,风流倜傥,他当年为了纳燕京名妓为妾,曾闹得满城风雨……”杨琼笑了起来,“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从来只有杨青青……”他转过头看着何晏之,“江南江北同此心……你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