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太太的含清院坐落在侯府的最南边,修得最气派,雕梁画栋尽掩在无边潇潇落木里,青瓦白墙横亘其中围成四角方正的天地,从底下往上看似人如井底之蛙般。
王嬷嬷正在隔壁耳房里煎着药,滚滚的药气从槅扇罅隙翕出来,蔓延出苦闷沉沉的味道,如同一张网将整个院子兜在其中。
丫鬟莺歌远远看着沈安雁过来,立马迎了上来,“三姑娘来啦。”
沈安雁点点头,听着垂下帘子里的沸水碰撞药罐子敦敦的声音,道:“我来看看祖母,听说她近来不好。”
莺歌叹了一声,“老人家年纪大了,毛病就多了,前个儿眼瞧着好一些,今个儿又开始神色不济。”
沈安雁眉心微拢,“大夫怎么说?”
莺歌握着扇药用的蒲扇,凝神思考尔尔才回:“说是老太太辗转反侧引起的体虚,肝火旺盛,头晕这些,所以就开了些安神凝气的药,不过大夫也说了,上了年纪的都是这样不打紧。”
正说着,帘子里内的王嬷嬷往罐里加了个什么东西才方方起身,打起帘子出来迎沈安雁,“三姑娘。”
沈安雁点了点头,问道方才王嬷嬷放的是什么。
王嬷嬷笑道:“是朱砂,拿来给老太太安神用的,但是这东西用量不好拿捏,多了会生出病,奴婢怕那些个小丫头毛手毛脚,所以都是老奴一人代劳。”
一边说着,王嬷嬷一边领着沈安雁到里屋走去,门口站班的趣宝替她们打起帘子,细声禀告:“老太太,三姑娘来了。”
重重帘幕内传来老太太一声垂垂老矣的咳嗽,“叫三姑娘进来。”
这声音听着怎么都不像是大好的。
沈安雁连忙走了进去,绡纱后面的身影动了动,待她撩开来看,却是散着花白髻发的方老太太歪在湖绸绿杭枕上的景象。
沈安雁惊得只知道替老太太拍背,等到替老太太抚顺了气,她才回头看向王嬷嬷,翕了翕口,终是没有说出责怪的话。
老太太现在这样子自己没必要在她面前责骂下人,只会牵动她的心气神。
沈安雁默默想着。
那厢的老太太却是叫王嬷嬷端来杌子给她,“不必担心,老毛病了。”
这话叫沈安雁听得鼻子一酸,擤了擤鼻子,只道:“祖母尽唬弄我,这哪是老毛病,从前都未曾见过祖母这般。”
方老太太抻着花团锦簇的被衾,往自己身子掖了掖,“从前也这样,只是你不怎么关心罢了。”
沈安雁努着嘴,只娇嗔:“祖母还怪我了去?”
这样的对话稍稍冲淡了刚刚的苦闷惆怅,只是笑过之后,悄然静下的气氛又让嘴角的弧度显得那般不合时宜。
沈安雁抿了一下唇,斟酌着用词问:“祖母,真没事吗?你瞧屋外秋风刮得那么高,可是没有一点狠度,我前个儿时间还看见大姐姐穿着夏衫呢。”
老太太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更缩进被衾里,嘴上只挂笑,“你们多大岁数,我多大岁数,哪能相同并论。”
见沈安雁再欲开口,老太太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老骨头一大把,身子嘛,自然一年不如一年,日后雁姐儿你就明白了。”
末尾说得缓慢,像是意味深长的敦告。
许是怕沈安雁不懂,老太太又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声,“霓姐儿快回来了罢,倒是许久未见她,不知她可还气恨我?不过她日后为了人母,成了一家主事,就会明白我的苦心,我现在担心的就是你,还有睿哥儿,睿哥儿是老爷的唯一子脉,不得有差池,不然叫老爷断了香火,我死了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老太太一声一声的说,手一下一下的拍,仿佛并不是拍在沈安雁的手背上,而是拍在她的心上,带着蒺藜,拍过便是遍体鳞伤。
沈安雁没有再说话了,那一双灵动的眸子如同死潭一般静静倒映着老太太的脸。
她想问,睿哥儿的确是老爷的唯一子脉。
难道她不是?
睿哥儿如今对你所作所为,难道仅凭血脉,仅凭香火不能断这样单单的一句就能抵消他对你的那些戕害。
或者祖母你可曾想过,他们如此对你,是否只是为了逼迫我?
沈安雁一度认为自己看明白了老太太,也深知她的脾性,可是到如今,她才发现一切都是她以为。
老太太依然是那个老太太,再怎么喜欢她,她再好,做得再出众都比不过沈方睿出身为男这么一个事实。
沈安雁眨了眨眼,将酸涩和委屈逼了回去,只透过犀角灯沉沉的光雾蒙蒙地看向老太太,“祖母,您觉得任由大爷如此,你可以安心去见老祖宗们吗?”
方老太太怔了怔。
沈安雁却不想再说了,她只觉得这个屋子药气重得厉害,仿佛浸染了各处,又从各处爬出来,顺着砖面爬上人的腿,爬进人的心,叫人苦得厉害,舌头都翻出苦水,倒着苦孜孜的话。
所以她起身纳了福,在方老太太的注视下退了出去。
趣宝打着恭道三姑娘慢走,沈安雁抬头却看见耳房的莺歌熬着药,滚滚的白雾从翻腾的盖子翕缝处透了出来,将她一张脸都弥漫其内。
沈安雁沉了一下气,纵使刚才怨怪甚多,打定了注意不再管这些,可是她还是撩起帘子走进去,问:“这就是老太太的药?”
莺歌被她问得猝不及防,手上蒲扇摇出慌乱的风,“回,回三姑娘,正是。”
沈安雁叹了一声,“匀点药渣给我。”
莺歌有些迟疑,王嬷嬷却打了帘子进来,“给三姑娘罢。”
莺歌纳福道是。
沈安雁没有转头看王嬷嬷,她也不想同王嬷嬷说话。
老太太明明已经生了病,非要瞒着,王嬷嬷一直贴身伺候老太太定是比别人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王嬷嬷没有说,也一直都道老太太得的这些都是老人的通病。
不管是不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令,沈安雁也都觉得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