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叔,六十万石啊……不是六石,六百石。”
欧阳添财放下茶壶正色道,“想必两位也知晓,近期我与那英武侯做了交易一事?”
“听说贤侄因此大赚了一笔。”
“说是赚了点银子,但两位可知我花了多少代价才拿下这笔生意的?四十万石,几乎抽空了各地存粮才凑齐的四十万石粮。
所以,这次是真不巧,欧阳家如今,真的没有那么多存粮。”
欧阳添财诚恳说道,“当然,两位大人都与欧阳家亲善,如今有了难处,欧阳家也不能坐视不理。”
两人期待的目光下,欧阳添财接道;“这样,欧阳家在乾国各地也有不少收粮的点,待夏收之时,定为两位填上这个亏空如何?”
夏收?
等到那时怕是尸骨都寒了。
“贤侄…”
“这是欧阳家最大的诚意了。”
“你!”
“怎么,宋将军莫非还要动手不成?”
欧阳添财端起茶盅轻轻吹了吹飞沫后,慢慢饮了一口。
“走!”
宋啸鸣一挥手,片刻后,传来阵阵马蹄声。
“闵叔,您知道的,当今圣上在江南起事,几十年积累消耗殆尽,这次是真的心有余力不足。”
浑浑噩噩中,闵律宁不知道自己怎么出府的。
书房里,欧阳家主欧阳钰面前坐着管家福伯。
看那随意的神情、姿态,哪里有半分主仆尊卑之意?
“那宋啸鸣既然对欧阳家心声怨愤,为免除后患,你们会处置的吧?”
福伯饮了口茶,好半晌方才站了起来,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出了书房。
欧阳钰看着那背影,半闭的眼底,有冷厉之色掠过。
甚至一些对中小粮商强取豪夺的,屡见不鲜。
储粮告急的消息,终究在有心,无心之下,如同波纹般,渐渐扩散了出去。
怨声载道下,民间开始有了反应。
粮价,也再次飙升达到了一石米十两纹银的天价。
还有价无市。
楚墨隐在暗中,静观事态发展。
到了这种时候,很多事已经不需要他在背地里推波助澜。
他要做的,便是确保事情走向符合自己利益,即将到手的胜利果实,不被他人采摘。
便如洪水,若不能在起势前及时疏通,待成了滔天之势时,便只能听之任之,直到找到新的泄洪口。粮价的飙涨,直接导致了民怨渐有鼎沸之势。
而连城守将宋啸鸣盗卖储粮案发,将清查队伍一行十人斩于常平仓前,就如同那滔天洪水有了泄洪口般,让鼎盛的民怨,找到宣泄口。
连城厢军五千人的大营,被愤怒的百姓冲击,死伤无数。
紧接着宁城知府因为粮仓失窃案被下狱;淮城通判盗卖储粮证据确凿……
江南三路民愤一时间如同鼎沸的油锅被瞬间倾覆,满地沸腾。
安抚使边大荣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
来自上层的压力,来自中层的抱怨,来自底层的怨愤如同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
书房的案几被掀翻,墨盘砸碎,瓷器碎片到处都是。
小婢女跪在地上收拾着碎片,瑟瑟发抖。
“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让他们谨言慎行,谨言慎行,结果还是弄得一团糟,搞成如今这般局面。
。。
边大荣发了一通火后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去,把楚先生喊进来。”
寂夜无声,星月交映。
位于江南北路与辽东南路接壤处的城池徐城,百姓们围着知州府,群情汹涌。清查徐城粮仓为首的,乃是安抚使边大荣的亲信吴新。
此刻,本欲趁着夜色离去的他们,被百姓团团围堵。
“放了徐大人。”
“徐大人是好官啊。”
“若非徐大人开仓放粮赈济流民,我等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的,喧闹的很。
“乡亲们,大家退了吧。擅自动用常平仓与义仓储粮本就是事实,吴大人也只是带我去苏城调查,并未有任何苛待。”
徐明大声喊话,热泪盈眶。
他从未想过,不过是尽了本分,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这些百姓们便如此拥趸于他。
甚至干出这种拦路抢人的事来。
“大家放心,如果查实徐大人没有中饱私囊,很快便会官复原职,大家散了吧,这样聚在这里,对徐大人洗清嫌疑也不利,大家觉得呢?”
吴新朗声劝道。
事实上,一路清查下来,诸多动了常平仓、义仓的官员里,唯有这徐明,让他颇觉意外。
账册里,每一笔消耗,在哪賑济,全都详细的记录在册。
他是相信徐明没有贪弊行为的,但最终,还得大人明断不是?
“乡亲们,若真个拦了吴大人他们,我徐明便是黄泥巴掉裤裆,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徐明深深作了一揖,动情的劝说着。
人群开始犹豫起来。
诚如那吴新所说,不让他带走徐大人,这事多半便被歪曲成徐大人鼓动百姓闹事,最轻的,也是革职查办,若是往重里办,办成挟裹民意,阻接查案,乃至谋逆,那他们真成了罪人了。
“吴大人,走吧。”
徐明看周边之人尽皆冷静了下来,赶紧出声。
便在百姓犹豫间让出条通道,几十人通行过后不久,街角转角处一声呐喊,几十名黑衣人杀了出来。一时间惨叫声与呼叫声,兵器撞击声混合在了一起。
随着火把微光延伸出去的,是淋漓的鲜血,绝望的喊叫以及无助的目光。
聚拢在不远处的百姓愣了愣,随即在不知道是谁的喊声中,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呐喊着,潮水一般涌了上去。
这些赤手空拳,瘦削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爆发的桿不畏死之气势,让那几十名黑衣人如炽的气焰为之一
沛。
没有兵器,便用拳头。
有那妇人,一边恐惧的尖叫着,扑向倒地的黑衣人,用牙齿撕咬,扯着头发。
混乱的场面,让本以为死定了的吴新、徐明,目瞪口呆。
围着清查队护卫的三十来名黑衣人舍了护卫,背对着一旁商铺,结阵以待。
明晃晃的长刀上滴答滴答的往下淌着血,微微颤抖。
大概,任他们如何想,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吧。
而救下了徐明的百姓,那种一往无前,舍生忘死的冲劲,也在面对着三十几把刀剑的时候,慢慢瓦解。那些流民,不是应该刀没出鞘就跪下狂呼饶命吧?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预料。
“啪啪啪”的拍手声传来,紧张对峙双方的注意力被瞬间吸引。
前面弄堂阴影中,两个人背着手,渡步而出。
踏着月色,两人面容逐渐清晰。
瘦削的脸上,有着桀骜,睥睨之色。
黑衣人提着刀剑,缓缓向那两个人退去。
“是他们的人。”
有那见过世面的,立刻看出了端假。
“大人…”
“麵!”
离得近的那名黑衣人刚刚收刀行礼,便被当先那人捏着脖子提了起来。
随着“咔哒”一声,黑衣人被随手丢弃的垃圾般,软倒在地,显然是活不成了。
“大人饶命!”
哗啦啦的,黑衣人跪了一地。
徐明拨开百姓走到了最前,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竟然敢当街截杀朝廷命官?”
“徐大人小心啊。”
“徐大人,快走吧。”
“对,我等就算豁出命不要,也定要护得大人无恙。”
关心之声,被徐明虚抬着的手,压了下去。
刚刚那一瞬间,便倒下了二三十人,此刻呻吟声犹在耳畔。
他又如何忍心让这些无辜百姓为他一人而冒险?
他何德何能?
不过是施了些粥,尽了知州本分罢了。
“啧啧啧……真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啊,实在是令人感动。”
那满脸桀骜之人阴恻恻笑着讥讽。
“好了,别误了正事。”
另一人看着那上千流民,眉头微微皱起。
“杀,取徐明人头。”
一声令下,黑衣人齐刷刷冲了上去。
两个头领就那么看着手下与流民从一面倒的屠杀,再到廝杀,最后撕扯在一起。
徐明的目光逐渐被血色包围。
当那最后两个头领摇了摇头,迈步而来时,周围尖叫着,呐喊着的流民,便一个个飞了出去。满身血色的护卫头领惊恐的喊道:“大师级强者?!”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一掌扣在脑门上,如同喝醉了酒般,委顿在地。
“徐大人,该上路7。”
那梁骜之人站在徐明身前,露出笑容,探出手。
“是该上路了。”
一侧商铺上,一道声音响起。
“什么人?”
三层的商铺飞檐上立着个人,黑衣蒙面,看上去与之前的几十人一般无二。
只是黑袍下摆沾染了些许红色。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一直沉默着的,一副胜券在握之人开口了。
声音尖细。
“太监?难怪用了这么多香水。”
飞檐上的人跳了下来,奇怪的嘀咕道。
那头领好歹也是大师级强者,蒙面人的声音虽低,却并未刻意压制声息。
于是乎,头领怒了,气势陡然爆发。
这是他永远的痛,但这十几年来,早已无人议论此事,尤其是他入教之后。
如这般当着他面说出口的人,没有一个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桀骜头领看向走来的蒙面人,拉住了冲动的同伴,脸色凝重至极。
来人给他的感觉竟然深不可测,举手投足间仿若与四周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每一步迈出,轻飘飘如同赵絮,却又给人一种重若千钧的矛盾感。
这种气机牵引下,让他极度不舒服。
“你干什么?”
“不对齓”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太监头领挣了下没挣脱后,怒目而视。
“一起上吧,虽然没什么区别。”
能够这般无数大师级强者,蒙面的自然是宗师境的楚墨。
这般在别人耳中听着像是挑衅,但在楚墨而言不过信口说说的同时,目光,落在满地尸首与那些一时没死,呻吟着,痛哭着的流民身上。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眼前的苦难,是为了长久的安稳。
“走。”
桀骜之人拉着太监,转身就朝远处飞掠。
“轰”的一声,弄堂口那爆出一声巨响,两名首领倒飞了回来。
“痛快!”
一声豪迈声音伴着大笑大步走来。
身后,还有一人,背着长刀。
“徐大人,让人将伤者抬下去尽早医治吧。”
蒙面的楚墨吩咐道。
徐明这才从一系列变化中骤然惊醒。
“多谢壮士。”
双方便那么警戒着,直到伤者被彻底抬走,主街街道上,只余楚墨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