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举常平司卢景旺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为鲁达擦屁股、提供便利的事实,也在账册里的每一笔支出面前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也牵扯出许多为了些许银钱迷了本心的官吏、见钱眼开,提供销赃渠道的商户。
“真真是触目惊心呐。”
云城知州府衙里,边大荣看着案卷,好半晌才平息怒火,朝案卷上落了印章。
“大人,各地常平仓、义仓清查,刻不容缓啊。”
陆云肃然说道。
“这是自然。”
边大荣眉头紧皱。
贪鄙与纵火案是破了,但这公告,他是贴还是不贴?
那日堂审几乎是公开的,常平仓贪鄙案根本瞒不住。
若是贴了,接下来清查的州府里,倘若又有这般情况出现,那这民心,怕是要控制不了了。
一阵寒风吹来,带来泥土的腥味。
“今年的雨势似乎比往年要大。”
边大荣随口说了句,大概,这样可以缓和他心中的煎熬。
“大人,长痛不如短痛。此时揭开伤疤,或许还有挽救的办法。倘若真到了火烧眉毛之时,那就真的晚
了。”
陆云诚恳说道。
他自然明白边大荣的顾虑。
倘若只是云城一地储粮被倒卖,便是出了些许问题,那还有其它州府接济,熬过这个春季还算容易。
但如果其它州府也如云城这般被掏空了常平仓,那叠加的惶恐与怨气爆发出来,怕是整个江南三路立刻便要陷入动荡。
边大荣思索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敢赌。
江南三路说起来躲过了辽国入侵的战火,但誉王……当今圣上在此地启事,不敢说刮地三尺,但江南三路的的确确是元气大伤。
边大荣觉得用十年内难以恢复元气来形容这种消耗,一点都不夸张。
“大人!”
陆云眼见边大荣犹豫不决,忍不住急道。
“先查吧……”边大荣有了决断,“这次清查的人一定要可靠,本官会遣心腹前往,陆知州这边也需安排可靠之人。”
“大人放心,下官知晓轻重。”
陆云舒了一口气。
三日后。
苏城,安抚使府邸。
几十名官吏、家丁、府兵,连同陆云的人,全都肃容静待边大荣最后的训话。
“兹事体大,请诸位谨言慎行,清查出的账目务必火漆封口带回统一处置……若有谁敢私相授受、欺上瞒下……勿怪本官未言之不预也!”
“大人放心,必尽心尽力。”
陆云领着人要出发时,边大荣喊住了他。
“此去,务必小心谨慎,确保安全。要记住,狗急了是会跳墙的。”
“大人放心,下官心中有数。”
陆云躬身施礼后大踏步出了府邸。
在他心底,若非那夜的不速之客及时提醒,又或者府衙里那个蒙面人救下自己,还谈何安全?
“父亲……”
便在此时,陆云三岁的幼女站在道旁,牵着她的,正是他的结发妻子。
“你们怎么还没走?”
陆云自己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惟愿那些贪鄙、枉法之徒能得到惩戒与报应。
但他不想连累自己妻女,在上苏城前,便做了安排。
“来见夫君一面。”
陆云妻子眼眸中一片汪洋。
自从那小妾芸娘被逐出府后,她从种种迹象里判断出,这一次的事情牵扯实在太大。
大到自家相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带上晓洛,回娘家去吧,这边事了,我自会去接你们。”
“可是,福城……”
“福城如今广纳天下人,虽说有谋逆之嫌,但有定远伯府主事,至少不会伤害到百姓。”
陆云没有说出口的是,万一这次清查储粮一事牵扯过大,安抚使边大荣扛不住,打了退堂鼓,自己成了背锅的,那么福城,就真成了她娘俩最后的去处了。
终归不能逃往辽国与景国不是?
“相公,保重。”
陆云点了点头,矮下身摸了摸自己女儿的脑袋,笑道:“洛洛要听娘亲的话,知道吗?”
“洛洛最乖了,哎呀……把人家头发都弄散啦……”
陆晓洛歪着脑袋躲避父亲的手,“父亲,您要早点来接我和娘亲哦。”
“大人!”
家丁陆棋的喊声,将陆云的目光从早已消失在街角的母女身上收回,“出发吧。
当各路清查队带着安抚使手令赶赴各地时,消息已经在暗地里发酵。
宁城。
欧阳家府邸。
知州闵鹿宁正在厅堂上坐立不安。
“你们家主呢?为何还不来?”
管家拱手回道:“马上便要春耕了,老爷这几日一直在各处庄里巡视……不过大人放心,小的已经遣人送信去了。”
闵鹿宁皱了皱眉头。
春耕的事还要欧阳家主亲自巡查?
推脱也得找个合适的借口吧?
但此刻的闵鹿宁没有丝毫法子。
欧阳家已经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添财贤侄可在?”
“少爷倒是在府里。”
“快,带我去见他。”
闵鹿宁眼睛一亮。
他可是知道欧阳添财最近很是闹出了点动静。
听说不过半月光景,便挣了好几十万两银子。
“哪能让大人去见少爷。大人且稍候,小的这便去请少爷过来。”
“有劳了。”
闵鹿宁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端起冷了的茶水,一口饮尽。
“想来这次粮仓清查一事,闵律宁是过不去了。”
书房里,管家前来通报后,欧阳家主欧阳枉轻笑说道。
“姑母,闵律宁毕竟亲向我们,若是能保……”
欧阳添财想了想开口道。
“保,如何保?”
欧阳钰眉头微蹙接道:“财儿,你给我记住,数百载以来,铁打的欧阳家,流水的知州。不论是谁任这宁城知州,在这地面上,都得给我将尾巴夹紧。”
作为欧阳家第一位女家主,将欧阳家推到如今高度,欧阳钰的确有骄傲的理由,也有足够的底气藐视一州州牧。
“财儿思虑不周,姑母莫要着恼,气坏了身体。”
欧阳添财连忙起身告罪。
这位铁腕姑母,虽是女儿身,却从来不当自己是女子,执掌家族的第一个命令,便是“今后若听到谁人说女家主,直接杖毙”。打那以后,也有那下人背着主家在背后嚼舌根的,但被杖毙几人后,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欧阳钰的心狠手辣。
“记住了,你是未来要执掌欧阳的人,要有气度,要有法度。”
欧阳钰摆了摆手,“去吧,去会会闵律宁也好,但不论他提什么要求,先都拖着。”
欧阳添财躬身应是。
于此同时,宁城街道上几十匹奔驰的骏马,划破了夜的静谧。
路人纷纷躲避,破口大骂。
奔马最终停在了欧阳家府邸前。
“什么人?敢在欧阳家府邸前纵马?”
豪门的门房倒也见多识广,丝毫不怵的指着兵甲齐全的几十人喝道。
“烦请通报一声,连城厢军指挥使宋啸鸣,宋将军求见欧阳家主。”
校尉跳下马,随手塞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过去。
门房一摸便知道这荷包里的银钱怕是有二十两,心喜之下应承道:“原来是宋将军原来,快请屋内候着,小的这便去通报。”
“有劳了。”
宋啸鸣跳下马,带了两个人一起进了欧阳家。
“宋将军?”
“闵知州?”
两人照了面,便都瞬间意识到对方来的目的。
“宋将军那边……”
“闵知州这里也出了亏空?”
两人齐声问道。
“百姓疾苦,外加流民众多,本官不得已下动了常平仓的米粮救济、平抑粮价,哪曾想,赶上了安抚使清查存粮……”
闵律宁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连城那边也差不多如此。本将也是见不得民间疾苦,开仓赈济,谁料到竟然出了云城那等事,让边大人震怒下清查储粮……”
“哎,这世间怎有鲁达这样的贪鄙枉法之人,真叫人恨不得将他就地斩首!”
走到门口的欧阳添财听到这两个悲天倘人的贪官,差点要笑出声来。
狠狠揉了揉脸颊,让自己的表情舒缓下来后,快步步入大厅,笑着拱手致歉:“劳闵叔、宋将军久候,添财惶恐,还请恕罪。”
“哪里的话,是我等不速而至。”
“正是如此,贤侄这般说可是让叔叔我惭愧之至。”
“这次过来,是请欧阳家救急的。”
宋啸鸣到底是武将,开口间直奔主题。
“宋将军与欧阳家素来交好,若有能帮上忙的,添财定不推诿。”
“如此便先谢了……此次前来,便是想借……”
“福伯,怎么办事的,没看到茶都凉了吗?”
欧阳添财一边请两人入座,一边转头苛斥管家,直接打断了宋啸鸣的话。
闵律宁落座时,眉头皱了起来。
“宋将军刚刚说到哪了?”
“我来借粮。”
宋啸鸣虽是武将,但人并不蠢。
欧阳添财的态度他如何感觉不出来,索性直接挑明了。
“借粮?宋将军开什么玩笑?以宋将军的俸禄,何至于到借粮的地步?莫非是看上哪个花魁了?”
欧阳添财愣了愣,笑着眨了眨眼,“将军只管说名字,十里秦淮河上除了知画姑娘动不得,其余的将军看上谁了只管报上名来交给添财处理便是,保管让将军满意又不惹是非。”
“我来借粮,八十万石粮。”
宋啸鸣深吸口气压下怒火,沉声说道。
“宋将军开什么玩笑?八十万石?便是将欧阳家各地粮店存粮都笼在一起,怕也不过这个数罢了。”既然话说开了,欧阳添财索性也把话挑明了。
“帮我度过这一关,以后欧阳家有什么事只需知会一声,宋某定全力以赴。”
“将军言重了,非添财不帮,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欧阳添财这话让宋啸鸣眼睛微微眯起,看向他的目光里闪过狠厉之色。
“对了,宋将军要这许多粮作甚?”
“安抚使边大人下令清查各地常平仓、义仓,不至于说欧阳家竟然没收到消息吧?”
宋啸鸣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倒是听说过,不过清查常平仓、义仓与将军何干?”欧阳添财转瞬才恍然大悟道:“莫非……储粮没了?”
宋啸鸣缓缓点头。
“闵叔过来,不会也是为借粮吧?”
“正是……”
“多少?”
“六十万石……”
欧阳添财:“……”
管家福伯端了茶水进来。
“这是岭南那边得来的好茶,两位大人品品看。”
欧阳添财起身亲自为二人斟茶。
“云城常平仓纵火一案闹的太大,这次若非走投无路,断不会来难为贤侄……还请贤侄看在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