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丁巳,亥初。
成都府,建德坊。
急管繁弦,烟景长街。李德裕和张翊均都身着便服,身旁也没有卫士护卫,在寂静无人,宵禁以后的建德坊闲聊散步,巡夜牙兵们识得这是节度使,往往在偶遇到后拱手行礼。
已经这样漫步了多久,两人都已记不清了。张翊均只记得从府门出来时,还是夜色朦胧,云层缠绕。现在却由于秋夜的西风,变成了浓浓月色之夜。
建德坊中多为行政机关,其中帅府独占半坊,牙城牢狱位于帅府西侧。在后曲也有不少商铺小店,不过宵禁以后也都早已紧闭门扉,唯独留下门廊前的店家灯笼,辰时再取下,算是给过往的行人照亮一条路。
昨夜子时,张翊均在洗过了一个长长的澡以后,回到在帅府内殿东侧,久别一年有余的幕僚屋宅,竟发现内里陈设一并如旧,且纤尘不染,想必是李德裕定期派人仔细打扫的缘故。张翊均本想亲自向李德裕道谢,却想起来悉怛谋三百余人正在牙城外受降,便就此作罢。多日的疲惫让他倒头便睡,睡梦中只觉昏昏沉沉,一片漆黑,而这一睡竟直接睡到了今日申初,还是李德裕怕张翊均就此睡死过去亲自来叫醒的。
两人各有心事,并肩而行,似有微妙的默契。久而无言,却毫不尴尬,离开帅府的二人,此刻更像是相识已久的友人。
李德裕望着张翊均的侧脸,率先打破沉寂,问道:“翊均一直不愿为官,真的只是由于家训若此吗?”
张翊均回看向李德裕,竟沉吟良久,长叹一口气,“家训啊……”
“他们总说,翊均这是在沽名钓誉,在谋求时机,积攒人脉,以便来日为官,能身居高位。”张翊均说到这儿,不禁笑笑,仰望着寂空明月,负手而立,“然而他们却不知,翊均家祖入仕为官,位极人臣,辅佐德宗皇帝削除藩镇,却于泾原兵变身死殒命。而翊均……选择的是另一条道路……”
而后张翊均顿了顿,沉吟着轻声道:“翊均心中所求,乃是改变苍生的命运。”
李德裕也同张翊均一样,一起望着夜空。
“你真以为……不入仕,只凭一己之力,能还寰宇一个清净?”
“当初翊均为何要自告奋勇,去维州做暗桩呢?”张翊均语声如冰,淡淡一笑, “如果连维州五千百姓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如何去改变苍生的命运?”
“苍生的命运……”李德裕语声极轻地重复,眸色深沉,竟不由得有些怅惘。顿觉自己被外放,已然近十年了。朱颜辞镜,自己也从当初的志得意满,渴望一展拳脚,变成后来的勉力坚持,方能保持初心不改。
两年前,李德裕在河南任义成军节度使。与张翊均初见之时,李德裕从未想过,在这个年纪轻轻的颍王幕僚身上,竟依稀让李德裕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不过张翊均所走的路,如他所言,终将与他祖父、与自己不同。
“今日巳正,”良久后,李德裕开口道:“我已派人入朝上奏维州事,许是明日便可抵达长安上达天听。如今悉怛谋归降,虞藏俭、杨综也领军全据维州,至此想必将尘埃落定……”
张翊均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李德裕接着道:“当然,维州归降只是个开始。我奏疏里还提到了希望能就此趁吐蕃南道诸军不备,兵出维州险要,攻取八州,由此尽复西山,全据西川,详尽的进兵计划,也早就托李淮深做好了,亦随奏本附上。”
“果真能如李公所愿吗?”
“西川蜀兵虽不堪征戍,还需训练。然而北兵已募集逾万人,甲兵足备……”
“翊均是说……”见李德裕说到日后的建功立业已有些滔滔不绝,张翊均连忙打断,忍不住旧事重提,声音冷冷地道:“如此计划,李公有没有想过,牛党会作何反应?”
李德裕收起了笑容,停下脚步,神色冷峻,“昨夜我便说过,牛思黯与某,不过是一点政见相左,况且我唐开疆拓土,于他牛党有利无害……”
“那是李公这么想。”张翊均寒声道:“庙堂之上,长安城中,谁人不知牛相与李公,自令尊时便已结仇?”
许是因张翊均又一次提起昨夜他们二人争论多时之事,李德裕有些面露不悦,而这回张翊均对此已早有预料。
“李公您只是在逃避……”张翊均抬高了声音,毫不犹豫道:“西平郡王李晟,平朱泚之乱;南康郡王韦皋,于维州大破吐蕃;南平郡王高崇文,剿灭西川刘辟,李公不会不知道,他们最后都担任何职?”
李德裕清楚张翊均的意思,此三人,后来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
“因此……牛党绝不会坐视李公就此居功,全复西川。况且如今,帅府中暗桩不予追查暂且不论,这成都府中牛党却绝对已有所行动……”
张翊均回想起来昨日发生的种种,顿时越想越觉得这维州归降一事,距离尘埃落定,恐怕还相去甚远,远没有到可以安然无忧的阶段。
“那你说怎么办?”
张翊均面朝李德裕,肃容一拜,“大军已发,自无撤回之理。翊均如此恳切相求……只想让李公多做一手准备。”
李德裕背过身去,负手而立,微侧着脸。
“我跟你说过了,若是因为收复失地而贬官夺职,某也心无憾矣。”
张翊均缓步走到节度使的面前,口中吟道:“自古英雄多婉转,令尊既然官至宰相。翊均了解李公,您想做的也绝不仅仅是英雄。”
张翊均说完,出神地凝视半晌节度使的双眼,语气如霜。
“这里是建德坊,四下无人,后曲尽皆是关门的商铺,李公何不对翊均诚言相告呢?”
见张翊均神色恭肃,李德裕眸色闪烁,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遥望东北方的夜空,朗声叹道:“悠悠烟阁,谁上丹青?“
“……既然选择了仕途,谁不愿坐上那宰辅之位呢?”
这话说完,两人坦然相视,张翊均会意一笑。
“翊均知道,李公其实是在赌……赌牛思黯会延续他对河朔藩镇的姑息政策,同样坐视李公收复失地就此居功……”张翊均见李德裕心情平复,便接着道:“可是李公莫忘,您同牛党关系非比寻常。若是牛党连李公收复维州一事都不愿相容呢?西川牛党众多,帅府又疑似埋有暗桩,维州密谋细则他们不会不知,然而这一年却一直未有动作,难道就不会是因为在等着合适的时机,搜集证据,一举劾奏?”
李德裕怔了怔,尤其在张翊均道出“劾奏”二字后,容色骇然。
“我居西川一年有余,养兵御寇,遍修城防,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何过之有?”
“李公以为,牛党真的会在乎百姓如何想?在乎您有没有过失?”张翊均语气冷似秋风:“如今朝中牛党当权,倘若随便一封来自西川的劾奏上抵长安,您认为御史台会偏向谁?”
这一行话说得李德裕无法反驳,诚如张翊均所猜的一样,自维州归降一事敲定,他之所以即使明知还有很多事情不明朗,也依旧迅速派兵入据维州,确实是有赌博的考量,也因此未曾准备后手。
因为他没想到会有人无耻到对收复失地大做文章。
张翊均却像没有放过李德裕似的,字字如刀,“再者说,倘若劾奏内容上达天听,您以为,圣人会如何决断?”
“圣人于臣,一向信任有加,去岁……募集北兵一事皆从我所奏。”
“去岁西川凋敝,兵士破胆,圣人准奏,很可能是当初牛党等着看李公的笑话,未加拦阻。此一时彼一时,”张翊均顿了顿,即使是街巷里空无一人,也特意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倘若……牛党胆子大一点,劾奏李公拥兵割据阴谋叛乱。牛思黯、李宗闵又常在圣人左右,李公认为圣人是会信他们的话,防患于未然,还是相信远在西川的您的申辩?”
这最后一句话伴着丝丝阴冷,激得李德裕顿时渗出来一额的汗珠。宪宗皇帝元和元年,二十余年前,西川节度副使刘辟拥兵割据,公然叛乱一事还历历在目。若是真如张翊均所言,那么结局可就不是贬官那么简单了。
李德裕虽然论才能足以称得上冠绝西川,但是他自己也清楚,若是论党同伐异,玩弄权术,他永远比不上牛思黯和李宗闵,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德裕才一直在同牛党争斗中落于下风,被外放近十年。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张翊均沉吟思忖,须臾眼中放光。
“如今……翊均私以为,西川的劾奏可能已然上路了……然而当前却也绝不是无计可施。”
“看你的表情,想必是已有对策了?”
“有是有,”张翊均勾起笑容,面色醉人,“不过需要借用一个人的力量,此人可能素来为李公所不齿……”
“……朝堂暗流涌动,牛党当权,权势熏灼,南衙必无人相助;西川又鱼龙混杂,事出不严,恐难计议;所谓无风不起浪,维州归降,便是风。牛党就是在等着西川出事,好把清水搅成浑水……”张翊均说得字斟句酌,又意味深长。
“李公不如就此遂了牛党的愿,把水再搅浑些便是……”
“翊均的意思?”
李德裕语落屏息,似乎看到了一条连他也从未想到过的道路。
“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
张翊均神秘地笑着,吟起诗来。这两句诗出自陕州司马王建几年前写的《赠王枢密》。而彼时的那个王枢密,便是今日总领北司宦官,拥立三朝天子的骠骑大将军王守澄!
李德裕瞬间心中了然,毋需张翊均赘言。他的意思是要拉入阉党势力,来制衡震慑牛党。王守澄权势熏天,也绝对有能力做到这一点。问题就在于,李德裕肯不肯,以及该怎么做。
“方法倒是有的,”李德裕沉吟良久,开口后,语声反倒轻松了许多,“若是我猜得不错,西川现在‘正巧’有一人可以帮忙。”
虽然张翊均还不知道李德裕指的是谁,但是心知,节度使既然下定决心,便要采取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