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戊午,旬休,辰初三刻。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成都的秋风渐起,有了山雨欲来之势。
旬休之日,节度使李德裕却不免于案牍劳形,寅时起床梳洗过后,便开始在前殿处理未竟的公文,以及各地上交的呈报。现如今维州光复,悉怛谋部三百余人也被划入归德军,被安置在了成都府外郭,直属身兼成都尹的李德裕管辖。
吃过了朝食,张翊均换上清雅浅青常服,走到了节度使府衙内的马厩。负责节度使府衙马厩的是牧监丞李芳,张翊均印象里,此人素来讨厌别人擅自进马厩,所以他便颇为神秘地四处张望了片刻,确认不会被李芳看见,而后跟卫兵打了声招呼,闪了进去。
由于李德裕来西川时候不长,节度使府衙的马厩里面养的马匹大多都是前任节度使郭钊留下来的。虽然都是良种,但是有的马已经步入老年,不堪骑行,年轻好马又都统一调派给武威军和威远军装备骑兵,养于兵曹,所以节度使府的马厩反而看起来空空如也。
像是认出来张翊均一般,飒玉骓精神抖擞,立时挺直了脖子,像打招呼一般点了点脑袋,喷着鼻息小声嘶鸣着。张翊均不禁被飒玉骓的样子逗笑了,背着双手走到飒玉骓身前,默默地把早就藏在身后的鲜苹果拿出来,放到飒玉骓的嘴边。
飒玉骓“嘎吱嘎吱”地嚼得起劲,张翊均手轻抚着飒玉骓健美的脖颈和肩头,忽地注意到飒玉骓面前槽枥没有吃完的干草。
“你是何人?!”
一声严厉的呵斥把张翊均吓了一跳,飒玉骓倒是还在专注于没吃完的苹果,趁张翊均扭头的工夫,把苹果核也一并吃了。
张翊均定了定神,没想到竟还是撞见了牧监丞李芳。
“呃……张翊均。”
年近六旬的李芳手里折着一根马鞭,身穿正八品深青官袍,满面怒容,疾步奔来,幞头下两鬓的灰白发髯无风自动,下巴上斑白的胡须几乎垂到胸口,随着他三步并两步的步伐跳起舞来。
“不能因为李节度在府里给你特殊待遇就随意进马厩,这是你能随便进的吗?”李芳眉头挤到一起,神色严肃地趋至张翊均跟前,用马鞭指了指张翊均,怨道:“你要用你的马跟老夫说一声便好,我不是在马厩就是在一旁的小室,你又不是不知道……”
“翊均之过,李监丞别生气。”张翊均着实被李芳气势汹汹的样子弄得有些楞,连忙叉手施礼。
“哎哎,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虽然只是八品官,李芳身上的官袍也整整齐齐,即使年近耳顺,也把自己收拾得颇为规整,“没有节度使首肯,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随便进马厩。杜元颖在任节度使时如此,郭公在时亦如此,李节度上任一年有余,老夫也未见规矩变过。”
“翊均……知错了。”张翊均作揖赔罪道:“我只是来看看‘飒玉骓’……”
“噢,前天新栓进来的那匹?” 见张翊均主动认错,李芳的语气也弱了下来,似是原谅了张翊均,走到飒玉骓跟前,上下打量了一通这匹年轻骏马,下了定论,“这马是俊俏,不过在西川打不了仗,没用!”
“如何打不了仗?”
虽然张翊均也不愿让“飒玉骓”奔向血肉横飞的战场,但还是对这个草草结论略微心有不甘。
李芳用一只厚实大手从飒玉骓面前的食槽里抓起一把干草,递到飒玉骓嘴边,却不成想,飒玉骓连闻都不闻,直接把脑袋撇开,鼻息喷在李芳的手背上。
“你看看,挑食!”李芳用马鞭指着白马,像是大人批评孩子似的训斥道:“这位张先生还觉得你能打仗,军旅中如何让你挑食去?”
“只是因为挑食?”
“哎哎,你看……这马是河东马,高大健硕,四肢修长,蜀地险阻,走不了山路,在西川毫无用武之地,” 李芳又看向张翊均,顿了顿,接着说道:“北方边塞,才是这姑娘驰骋的地方。”
张翊均沉静地呼吸,深邃的眉眼凝视着飒玉骓点漆般的眼眸。有那么一瞬,飒玉骓在塞北平原上纵马奔驰的场景,浮于脑海。而飒玉骓则好似是读懂了张翊均的心境,竟抬了抬脑袋,几乎与张翊均的鼻尖相碰。
李芳看这场面也笑了,拍了拍张翊均的后背,一边准备带张翊均出马厩,一边从旁宽慰道:“先生放心,老夫为西川节度使养了近三十年马,河东马也不是第一次见,肯定把这姑娘养的好好的。”
辰正二刻。
京兆府,长安,长安县,靖安坊。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朝阳蓬勃。长安城的金吾卫结束了巡夜,随着大明宫传来的阵阵锣鼓声,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的坊楼也纷纷开始敲起鼓来,告知全城的百姓宵禁业已结束,各大坊门随之而开。
今日虽是旬休吉日,却也是开市的日子。等着去往西市和东市做生意的商人们,可不会因为旬休而放弃赚一分钱的好机会,一个个备好驮马,两刻工夫前就已在坊门前静候。随着坊门大开,紧邻东市的靖安坊里的商人们,也都鱼贯而出。即使开市是巳正时分,这些商人也都争先恐后地赶往东市大门口,排好长队。
靖安坊四面各开一坊门,无数小摊贩若不愿赶往东市,便在坊墙外占据好了有利位置,就地铺好麻毯,有的摆出颜色各异的琉璃瓶与瓷器,有的摆好各式各样的手工艺品。不过半刻工夫,坊墙下便响起来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靖安坊地处长安外郭,距离主干朱雀大街不过一条安上大街。毗邻大兴善寺,西邻崇仁坊,南界安善坊,东有启夏门大街,隶属于万年县辖境,南北五百五十步,东西六百五十步。北面相隔四坊,便是长安太极宫。
虽然距离大明宫还有些距离,然而内里居住的可不简简单单是普通的百姓和商人,由于靖安坊的中心位置,不少达官贵胄的宅邸都在此坊。已故京兆尹韩愈韩昌黎的宅子,就位于此坊的东北隅。
与众多出坊的百姓身影不同的是,一袭四人软轿正急匆匆地穿过靖安坊坊门,直趋中心十字大街而去。看这软轿的做工和制式,不难看出这轿子里的人官阶品秩不低,怕是得有正四品。不过由于在长安城内,五品以上的官吏多似牛毛,街道两旁的百姓司空见惯,也未对这一软轿投去过多关注。
“快些,再快些……”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在软轿里主人的催促声下,软轿在十字大街前的前曲向南一拐,进入了一条十步宽的幽深里巷。
令人奇怪的是,与里巷外面渐趋热闹的坊间大道相比,这里虽有来往行人,却显得颇为寂寥,不过无论是行人,还是扛着软轿的家仆们,却对此都习以为常。许是因为他们都清楚,在这条街巷尽头,靖安坊的西南隅,是那位贵人的宅邸。
软轿在一座宽大府门前停下,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一面楠木匾额,上用正体书写“李府”,字迹据说正是出自这间府邸的主人之手。门前有六级水磨大理石阶,宣示着这间府邸主人的尊贵地位。
软轿的绯色锦帘被拨开,下来一身着正四品深绯官袍的中年人,一把足以引以为傲的美髯从两鬓之间垂下,眼神中除却一丝焦急还有天生的佞柔,爬有皱纹的额头透露着此人知天命之年的岁数。
中年人整了整衣冠幞头,庄重地走到府门前,用螺狮门环重重地敲了敲大门。虽然每日前来干谒这间府邸主人的文人官吏络绎不绝,旬休日里若是下午,整间宅院门前可以排起数十步长的队伍。但是赶在宵禁刚刚结束,各大坊门甫一开启,便急匆匆地赶过来的,属实只有他一个。
“谁呀?”门内人问道,虽是家仆,却不乏一点傲人的语气。
中年人清清嗓子,朗声道:“左司郎中、谏议大夫杨虞卿。”
听了这名讳,只几息的工夫,里面的门房便开了府门。
门房看起来三十出头,看了看杨虞卿的略有焦急的神色,想必是有急事来见,而且恐怕事出突然。再加上门房心知杨虞卿为自己家主故交,人称党魁,便一改先前略带傲慢的语调,朝杨虞卿认真地叉手行礼。极为短暂的寒暄过后,门房又微微弯腰,“今日旬休,阿郎还在梳洗,杨郎中这么早来,恐怕还需稍候片刻。”
“若非真有急事,杨某也绝不会这么早来叨扰李相公。”
杨虞卿说完,便从袖中掏出一漆封信笺,看信封的厚度,想必事情不会简单。在信笺的封面漆封上方,家仆依稀看见落款写了个“植”。
“是……六郎寄来的?”门房试探般地猜道。
杨虞卿捋了捋有些发灰的长髯,不客气地冷笑一声,“是李植寄来的,所以还请先生行方便,某急需入见。”
“呃……”门房有些犹豫,只因他太熟悉这李府的规矩,若是放杨虞卿入内,家主虽不会说什么,但是自己难免会被管家用杖刑痛打一顿,便颤颤巍巍地道:“既……既是六郎寄给阿郎的,那不妨……先行交给小仆,再代为转交阿郎便好……”
说完,门房便鼓足勇气伸手,想接过信笺。杨虞卿却忽地把手腕往回一抽,又将信笺放回了袖笼中,彻底收起了脸上的假笑,也丝毫不顾门房的拦阻,自顾自地迈步而入,穿过二门,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
“贱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