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乙卯,亥初一刻。
维州,薛城县,某处。
张翊均从腰间摸出一柄火折子,轻轻吹了吹,由于暗渠里有些潮湿,费了些劲儿才擦出火苗,刚好可以照亮前路。暗渠一开始很宽阔,能容得下两人并排。而虬髯大汉似乎本来就不需要照明一般,直接走到张翊均身前,极为娴熟地在暗渠里带路。
暗渠微微倾斜向下,且越走越窄,很快便只能容一人通过,虬髯大汉身材宽硕,已经几乎是侧着身子前行了。
向前二十步,左转十八步,再右转十五步……
张翊均默默地记着,暗渠里阴气潮湿,火折子光亮渐弱,且仅有一柄,还只能用半盏茶的工夫。
自一年前,先前在维州的暗桩被杀,而后便有消息称维州守军被大批遣散,仅留下不足千人。然而根据自己近一年的观察,维州守军恐怕只有不足五百,而薛城作为维州府衙所在,也只有顶多三百人驻守。
然而更令人奇怪的是,维州与逻些的沟通却往来频繁,每次都有驮马驮送大批物件,由节儿论可莽的亲兵看守护送,两天前又有一批前往逻些。而后昨日酉初,自己便在城外交接消息的斥候那里收到了维州副使悉怛谋的银令牌,并让自己于方才的道观内见维州线人,显然便是自己身前的这个虬髯大汉。
这一切迅速的变故让张翊均有理由相信,维州城内和吐蕃政局一样,有一股暗流涌动,将有大谋,很可能就在今明两日。
然而又走了不过十弹指工夫,在一个转角处,虬髯大汉停了下来,原来暗渠到了尽头,面前是一扇雕刻有高原雄鹰的木屏风。屏风被虬髯大汉缓缓推开,暗渠出口透出来了明亮的烛光,一时刺得张翊均睁不开眼。
里面是一间偌大的房间,从中散发出一股让人作呕的腥膻。方才曲曲折折一直向下延伸的暗渠告诉张翊均,这间遍布木结构的房间应当位于地下很深的位置,许是在道观的西北面。不对,正北面,也就是……
维州节儿府的正下方!
张翊均恍然大悟。而后又觉得脊背发凉,直觉似乎已经告诉他之后将要发生些什么。
房间内正中央有一燃得正旺的火盆,三面墙壁上面都用朱砂、石青、赭石画着坐佛的壁画,看似是一间佛堂。但是墙壁上画着的佛像,却又让张翊均觉得有些与他在长安怀远坊看到的不太一样。而房间的尽头壁画前,有一身着褐色皮裘、蓄着络腮胡的魁梧男子席地而坐,臂饰上方圆三寸的金饰银氆氇象征着他的地位。
“衮德桑波。”
男子有着浑厚的嗓音,他缓缓起身,朝张翊均走来。张翊均这才发现男子没有左眼,左眼原来的位置只有一个黑洞般的眼窝。
“衮德桑波,”男子又重复了一遍,朝着壁画上面的碧蓝坐佛双手合十,而后用独眼看向张翊均,说着一口熟练的唐话:“我们的神灵,大圆满教主。”
“普贤王如来。”张翊均点点头,这里的确不是普通的佛堂,“你是苯教徒?”
“我便是悉怛谋,”男子没有正面回答,不置可否地笑了,独眼凝望着张翊均,好似一只嗜血金雕在打量着猎物。
“我猜你……便是唐军暗桩?”
亥正。
成都府,节度使府邸。
成都府人杰地灵,芙蓉城的名号名满大唐,节度使府衙更是占据着风水宝地。玄宗皇帝开元年间的首任剑南节度使李濬,便是在此辟了半坊,兴建了剑南节度使府衙。后来剑南道一分为二,西川节度使府邸便继续设于此处,府内遍布柳竹,足有近一半的东部地块被辟为园林,可避牙城外行人耳目,一年三季如春。府内中殿前还有大历年间挖凿的三处泉眼,泉水至今仍清新甘甜,是煮茶用的上品。
中殿内堂,李德裕和李淮深两人身披毛毡,静默对坐,两人面前的茶海上摆好了品茗杯。茶海左右,分别有一香炉和一架小火炉,火炉里“噼啪”作响,其上放着一柄紫檀陶壶,正缓慢地煮着泉水。
李淮深用铁锨杵了杵火炉芯,让火燃得更旺了些。见四下没有别人,便压低了些声音,微微凑上前去。
“李公,您给华源透透底,这个张翊均,到底是什么来头?”
岂止是先前一个杨综对此心存疑虑,蜀中官场素来猜忌心重。李淮深暗暗笃定,一个既无官品,又背景不明的京兆人,自去岁同李德裕一齐来到西川,之后便得到李德裕的如此倚重,皆从其策,甚至整个维州密谋可以说是其一人促成。其他僚佐看在眼里,若是没有一丝好奇,是不可能的。
“张翊均啊……”李德裕边说着,默默放下呈报,侧眼看着火炉,“某去岁在任义成节度使才与之相识,经由一京中‘友人’推荐来入我幕府。其身世我了解不多,但他虽然居才,却不愿为官……”
“居此才,不愿为官?是否……有沽名钓誉之嫌啊?”
李德裕没有正面回答,这反而让李淮深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了,见泉水还未开,便马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翊均祖籍本是浙东吴郡,其祖父在德宗皇帝朝,官至中书侍郎,兼领两镇节度使,加同平章事……”
“同平章事……”李淮深有些惊讶,不禁抬手做了个叉手礼,道:“那可是……宰相啊?”
“正是,”李德裕微微点头,面色倒是有些波澜不惊,“不过后来建中四年,泾原兵变,其祖父和两位伯父一同在凤翔被杀,自此之后,家道中落,其父排行第三,德宗皇帝惜念其祖父忠义,贞元中,于长安赐给其父几间宅子和金银,自是算勉强经营至今……”
话说至此,李淮深已经知道李德裕说的是谁了。
“他竟然是张镒的孙辈?”
“正是,其父自从张镒被杀后,便立了家训,子孙后代,不许为官,张翊均因此秉承至今,故此只是入我幕府,不曾……亦不愿入仕。”
李淮深不由得啧啧称奇。虽然李淮深的直觉告诉他,李德裕还是对张翊均的背景有所隐瞒,比如其如此备受信任与倚重的真实缘由,节度使好像有些讳莫如深。不过李淮深见李德裕没有主动提起,也不便再继续详问。
李淮深的直觉是对的,李德裕确实是有所隐瞒。不过李淮深此刻绝不会知道,节度使隐瞒的,是那个派遣张翊均的京中“友人”的名讳——李瀍,或者以其封号尊称的话,是颍王李瀍,当今天子的五弟。而李德裕曾为颍王傅,如此敏感的关系,是绝不能轻易透露与外人的。
两人之后相对无言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直至紫檀茶壶嘴处开始腾起股股白气。
李淮深见泉水已开,便稍微起身,从茶海上拿起装着茶叶的瓷罐,熟练地温壶、温杯,而后用茶则取茶,倒入紫檀茶壶中。须臾又拿起陶壶,将里面的泉水倒满紫檀壶,又将茶壶中的热泉水尽数倒入茶盅,尔后倒入茶海,是曰洗茶。
而李德裕则静静地看着李淮深手法娴熟地做完这一整套工序。
“华源,对茶艺了然于胸啊。”
“李公见笑了,”李淮深又用热泉水将茶壶灌满,至此,温壶、温杯、洗茶、泡茶才算完成,“华源曾祖西平郡王李晟虽是陇右人,卑职却生自山南东道,襄州。小时有幸曾与陆羽有过一面之缘,自那时起,便爱上了茶道至今。”
“陆羽,华源是说茶圣陆鸿渐?”
“正是,”李淮深小心翼翼地将茶水倒入李德裕面前的杯中,“‘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
李德裕闭目细闻,品啜了一小口:“青城雪芽。”
“一点不错!”李淮深顿时两眼放光,惊喜道:“想不到李公竟也好茶?”
“人世冷暖,尽饮之如茶,醉之如酒。茶经三篇,某也曾拜读过,其中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备,某深以为然,算是对茶略知一二。”李德裕笑了笑,慢慢地放下茶杯,“彼时某在浙东任观察使,听闻惠山寺有一泉眼,幸得品尝,确是不同凡响。私以为,若以雪芽配其泉水,岂不美哉?”
李淮深情不自禁地连连称赞李德裕对茶经有如此之深的了解。
“话又说回来,”见气氛时机都已成熟,李淮深便稍稍调转话题,字斟句酌地叉手道:“李公,维州密谋了那么久,现如今维州归降在即,正是须小心行事之时……杨综杨将军调来西川不过一年,彼又是流人子,行事鲁莽难制,若是他冲动行事,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德裕顿了顿,似乎已然猜出李淮深心中所想,便看了他一眼,问道:“华源的意思是?”
“卑职以为,如今局势微妙,稍有差池,密谋便会为牛党所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卑职故此斗胆建议李公,将杨将军暂且调离成都府,以免生变!”
李德裕轻放下茶盏,却对李淮深的话避而不答,“华源可知品茶之关键为何吗?”
“额……”李淮深有些发愣,不知李德裕如此问为何意,却仍作答道:“华源记得陆羽于《茶经》中说:茶近似于人,所谓南方之嘉木也,所重者唯生地、容颜、名讳、教化、品性,此五者,缺一不可。”
“此为只得其一,不得其二,”李德裕微笑着抿了口茶,接着说道:“想喝到好茶,就需要花费足够的心思。倘若时令、造法有所偏差,喝茶不仅不能有益于人,反而会喝出病来。此乃失茶也。”
“您是说?”李淮深感觉到节度使话里有话。
“你是西川行军司马,杨综的上司。襄宜生于河曲,乃四战之地,他叔父又新近为吐蕃所杀,痛恨蕃虏情有可原。他年轻气盛,只知冒进。即使为了人情,你也需对他循循善诱,这也正是某不愿训斥他的原由。”
李淮深沉默不语。
“他这个人不像你我,没什么背景。没有背景便是白纸一张,可以无所顾忌,然而随之而来的又是极易为人所利用,牛思黯和李宗闵在西川的人,可都看着呢。我如此说,华源知否?”李德裕最后几个字说得几乎一字一顿。
“卑职……明白。”李淮深微微低头叉手,不过节度使没有注意到,李淮深对这番以茶喻人,表情上有着一丝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