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乙卯,戌正三刻。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烛火闪烁,前殿气氛渐趋严肃,众人沉默良久,若非铜漏还在滴答作响,所有人都会怀疑时间已然停滞。
一年多前,维州守军不知为何开始被大批遣散。前月,维州缺粮,被遣散守军被任由自生自灭,多被饿死。即便如此,州府却出奇地安静,军士也未曾哗变。而据安插在维州的暗桩——张翊均之前发往成都府的呈报所述,维州恐怕有一场异变在酝酿之中。
月前,果有维州的吐蕃降卒前来投奔,其中一人通过成都府戍卒给节度使李德裕送来了密函,表达了维州副使悉怛谋降唐的意愿。由此将张翊均同悉怛谋搭上了线,若一切顺利,便将于今夜举事。
然而现在暗桩迟迟不来的消息,却给所有人心头蒙上了阴影。
“李公……”年纪轻轻的杨综立功心切,向前一步,打破沉默,对李德裕郑重叉手,“维州据其险要,三面环水,又坐拥西山中心之地,如若取得维州,则西山诸州如探囊取物……若是暗桩果已暴露,还望李公早做准备……”
身穿浅绯官袍的行军司马李淮深,字华源,从杨综开口的时候表情便有些难看。他抬了抬眉毛,将手搭在腰间栓有银鱼袋的十銙金带上,从旁打断,双眼不时地瞥向节度使。
“杨将军说的这些吾等谁不知道?正因谋取维州如此重要,吾等才在此静候翊均的消息。”
“呃……”杨综表情颇为不屑,“何必那么倚仗那个暗桩呢?”
“若没有‘那个暗桩’,今日一切,都将无从谈起,”李德裕神情严肃起来,似乎已经猜出来了杨综这一番旁敲侧击的意思,“襄宜何意?尽管直说。”
“呃……回禀李公,如若先前翊均所述属实,现今维州空虚,钱粮紧缺,内中只存守备戍卒不足五百人。末将可率武威军先锋千人夜袭薛城,直取州府,而后分据其城……如此即可全复西川,并分散吐蕃重兵于西南。而借此良机,朝廷若兵出凤翔,光复陇右三十三州指日可待矣……”
“不可。”李德裕直接地打断了他。
“为……为何不可?蕃虏政局不稳,戍防弛泄,光复维州,机会千载难逢!”
“襄宜,”李德裕正过身去,耐心地解释道:“翊均尚未传回消息,虚实不明,一也。我唐十年前与吐蕃长庆会盟,约定互不攻伐,假使此时发兵,师出无名,二也。西川牛党虎视眈眈,如若败绩,你我,在场诸公皆不保矣,三也……”
“互不攻伐?永世修好?” 杨综年轻气盛,据理力争,却越说越激动地朝殿外指道:“就……就在去岁,蕃虏还在围攻河曲鲁州城……他们何时讲过信义?”
其他人听了杨综这番话,都纷纷劝阻他别再说了。然而杨综此时已眼圈泛红,顾不得许多,他敬重地叉手,竟在李德裕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颤抖。
“我阿叔,就是在鲁州……战死的!”
在一旁的李淮深听了这句话,马上变了脸色:“吾道杨将军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出兵,原来是藏了私心!”
“我阿叔待我如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杀父之仇就可以坏军国大事吗?”李淮深厉声吼道。
“收复失地,如何就是坏军国大事?再说在场的诸公,谁没有一点私心?”杨综瞪圆了眼,这话已经十分无礼。
“注意你的身份!”李淮深大怒,高声道,而后又悄悄瞥了一眼节度使,发现李德裕并未动怒,便又压了压声音,眼神中带着轻蔑,接着训斥道:“你去岁不过是一牙兵旅帅,若非李公提携,如何能做中郎将?!”
“好了好了。”虞侯韦荣连忙从旁劝说道:“大家都是为大唐尽忠,何必在此争执不下。”
李淮深听了,便强压怒火对杨综晓之以理:“杨将军,此次大事李节度布局久矣,内中细节你并不全知道。这也不是不信任杨将军,只是如今在西川,除了在场诸公以外,包括西川节度支使李植,哪一个不是宰相牛思黯的党羽?甚至监军使王践言也左右摇摆,态度暧昧……”
韦荣也跟着连连附和道:“李司马说的是啊,若是师出无名,必为牛党所弹劾,况且……暗桩如果真已暴露,蕃虏必有所备。且维州地势险要,贸然出兵,易中埋伏啊。”
李淮深和韦荣说的是事实,当今朝堂由牛党把持,牛思黯和李宗闵二人具为宰相,此二人相互协助,凡是同党,便施以援手,异党则排挤出朝,至于远贬,权势熏灼,威震天下。
而西川节度使李德裕,便正巧是他们最为忌惮的政敌。
“更何况,”李淮深轻蔑地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杨综,用牙缝里挤出来声音,颇带嘲讽地笑道:“据吾所知,杨将军父辈不是举家流放之人吗?此事流人子孙就不必操心了。”
“华源,够了。”李德裕制止道,顺便走过去把杨综扶了起来。
然而李淮深方才的话像是一把利剑,直直地插入杨综的内心,即便站起了身,杨综也像是落败的狼,低垂着头看着地上铺的石板,不敢看其他人的脸。
“杨将军说的也没有大错嘛。”韦荣打起了圆场:“毕竟,计划了这么久,显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谁知这话却让大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假如暗桩再次暴露,那么维州密谋将会彻底落空。
李德裕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
“襄宜,我清楚,你也清楚。如果贸然出兵,即使胜了,朝中牛党会做些什么。牛思黯会以我弃盟毁约、私自用兵的名义将我贬逐;为向吐蕃示好,维州城会被归还蕃虏;在场诸公再也别想为官。我是西川节度使,要为所有人负责。”
李德裕不是危言耸听,西川鱼龙混杂,若是在维州归降的消息传入成都府之前出兵,势必会惊动宰相牛思黯在西川的党羽眼线。而素来与李德裕极为不和的牛党对于党同伐异的兴趣,要远比收复失地大得多。
“报!”
李德裕话音刚落,从殿外便匆匆跑来一个府衙通传,他手执木筒,气喘吁吁地跑到李德裕跟前,捧着木筒,单膝跪地。
“派到维州的斥候方才到了成都府……呈报在此,请节帅过目!”
这句话如同及时雨,所有人都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行军司马李淮深冲着府衙通传埋怨道:“怎么费了这么久才来?”
“据……据说斥候是扮成吐蕃骑兵的模样,一……一时没有认出,所以……耽搁了。”
节度使李德裕迅速拆开木筒,掏出里面的一小截卷纸匆匆一扫。便忙朝殿中掌书记令狐缄吩咐道:“记,命兵曹即刻典派武威军斥候,务必辰时至唐蕃边境,时刻注意吐蕃动向,如有异变,随时来报!”
令狐缄奋笔疾书,丝毫不敢怠慢,片刻便将节帅令起草完毕,由节度判官刘瞻盖上帅府印章后,交予通传,直趋府外。
“淮深恭贺李节度!”
李淮深抓准机会,忙向节度使躬身道贺,也引得众人纷纷争先恐后地祝贺起来。
“现在……恐怕还没到庆祝的时候,”杨综像是重拾起了精神,从旁拱手,插起话来道:“李公,暗桩在呈报里说什么了?”
对杨综的拆台,李淮深恨得咬牙切齿,不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木已成舟。”李德裕看向众人,神情舒缓,目光澄澈,一字一顿,“让我们静候其变!”
亥初。
吐蕃南道,维州,薛城县,某处。
废弃的道观内,张翊均在那个吐蕃虬髯大汉的带领下,从便门绕过供奉三清的年久失修的主房,进入破败的后院。
后院正中央立着一尊高大的青铜炼丹炉,院内杂草丛生,靠近院墙的杂草足足有一丈高。炼丹炉前面靠右侧有一石桌,与整个荒芜的道观其他物什不同,唯有这个石桌看起来新一些。
道观后院根据薛城舆图,应当紧邻维州府,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有道观的后院围墙有过修缮的痕迹,被人为加高到了不可能翻越的高度,但是看起来也至少是长庆会盟以前的事情了。
张翊均环顾四周的院墙,怎么也找不到足以翻墙而出的地方,一时狐疑,线人约定在此见面到底是真是假?
后院的炼丹炉看起来得有五十载无人问津了,维州地处川西,气候潮湿,炼丹炉里里外外生满了铜锈。但是总的来说,不管怎么看,这道观也看不出什么猫腻。
“维州副使悉怛谋,他人在哪儿?”
虬髯大汉也不说话,反而一脸凶相地看着张翊均,“嗞啦”一声抽出横刀,朝他迈了几步,惹得张翊均不禁往后退,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的藏刀,后脑勺碰到了炼丹炉。
中计了?
“有话好说,何必拔刀相向?”
虬髯大汉显然听不懂这样复杂的唐话。不过他脸上虽然带着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却附下身去,把横刀使劲地杵在张翊均方才站立的地上,竟发出插进木头的声音。而后大汉缓缓拔起刀柄,像是把手一样连带着地上覆盖着的杂草,竟从地面翻开了一块一掌厚的木板。
而木板下面,是一段陡峭的木制台阶,直通向漆黑的地下。
炼丹炉下面有暗渠!
张翊均不禁心里苦笑,他自一年前开始做暗桩,除了偶尔交予斥候传回消息,便与西川彻底断了联系,这之间让他变得极度敏感。而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看来表情一直都是一脸凶相,也难怪让他方才虚惊一场。
虬髯大汉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事已到了收官阶段,距离子初还剩一个时辰。张翊均顾不上迟疑和细想,便顺着台阶,钻进暗道。虬髯大汉扶住木板,拔出横刀,紧随其后。暗渠入口一关,两人便彻底被黑暗所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