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子正。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报!”
突然高亢的一声府中通传的通报声,惊得张翊均和李德裕二人立时回身。从阁道一侧急急地窜进来一帅府通传,手持三羽木筒,单膝跪在凉亭下,将木筒高举过头顶,汇报道:“东川梓州急报!”
单羽木筒传达的往往都是事关地方民生赋税之事,双羽则可能事关地方军务,而三羽所象征的,只可能同朝廷相关。考虑到木筒传自剑南东川梓州,想是递出已是昨日申时左右的事了。
李德裕急忙出阁道下,接过木筒,拆开匆匆扫了一遍内中呈报。
“李公……呈报说的什么?”
“‘诏命已过汉州,想是壬戌午前,便将抵成都……’”李德裕平静地呼吸,看了眼张翊均的眉眼,轻轻地道:“敕使将至!”
辰正。
维州,兵营。
维州兵营设在内郭城墙墙根处,紧邻乙坊,同马厩距离极近,兵营里弥漫着浓重的马臭味,不少武卒都抱怨过这样遭天杀的设计。维州地势险要,不便于骑兵展开,唐军入城自然也没有带来很多战马,大多是运输物资的驮马。
杨综虽然身为果毅都尉,理论上可以不住兵营,住在城内由荒废的民宅改造的将宅,但是为了与兵同寝,也不例外地需要每夜忍受马臭味的熏陶。今日,一大早杨综便像往日一样被熏起来,起床,梳洗,穿戴甲衣齐整后,嘴里囫囵塞了块胡饼,便迈出兵营,带着两个武威军卒往刺史府的方向巡逻而去。
唐军于近几日对城内户籍做了全面排查,由于吐蕃在占领的西南唐土实行压迫统治,维州三县民生极为凋敝。有不少年轻力壮的百姓冒着被缚杀的风险逃到唐境,因此维州的数千百姓大多是老弱妇孺。行维州刺史虞藏俭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是由于曾担任过华阴县尉,还算经验丰富,维州城内饥荒被平息后,秩序渐趋恢复的同时,商业也开始缓慢复苏,同州境内杂居僚人的关系也修复得不错。
城外吐蕃人安营扎寨,虎视眈眈,却迟迟不见动静,城防又荒废久矣,多段城墙早已破败。州府急缺人手,虞藏俭在招募了当地不少百姓用作当差的同时,唐军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承担起重建内城,修复城防的工作。而杨综身为长官,自然要起到带头作用,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大早便要前去刺史府分配任务的缘由。
杨综带兵巡视到州府平日里最为热闹的街巷上时,发现坊间百姓也都已开始了这一日的作息。这条街道横贯维州东西,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便可出坊,进入彼时唐军入城时候走的南北向主干道,对面便是坐落在一废弃道观旁的刺史府所在的里坊。
青瓦白墙之间,随处可见突兀横出的飞檐。车马粼粼,商铺亦纷纷开张,店主将门前的旗帜高高竖起,清晨的朝阳普洒其上,竟映照得有些绚烂。街道两旁有当铺,有餐馆,有小茶楼,甚至在吐蕃治下严禁的酒肆,也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地冒了出来,怕都是私酿的。
杨综知道这一日恐怕不过是前一日的重复,便顿觉索然无味。倒是在这街巷间徜徉的同时,能让他浑身感觉到一丝兴味盎然。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行进的步伐,想在这街巷里多呆一会儿。
“军爷,刚出锅的青波面,来尝尝不?”
一个年岁不过十四五的少年,因为天冷脸部有些潮红,正有些怯生生地问杨综一行,神色上却又满是质朴。
杨综回头瞅了眼跟在身后的两个军卒,看得出他们两个都没正经吃朝食,便笑着对少年说道:“一人一碗,杨某请客!”
这家做的青波面没什么油星,维州资源贫乏,城内物资调度全靠唐境附近州府,因此肉自然是全没有的,但是杨综和两个兵卒却也吃得挺香。
维州虽是座小城,比杨综曾守卫过的鲁州城还要小,自然更远远比不上繁花似锦的成都府。然而他身在此城,不知怎的,数日以来却对此地感情愈加深厚。
从入城时百姓的夹道迎呼起,他能切实地感觉到,不单单是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唐军武卒,都在被城内百姓需要着。此地没有成都府的勾心斗角,也似乎远离了朝中的党同伐异,甚至眼下,也没有战事的阴霾笼罩四野。
这又能持续多久呢?
杨综心中感慨,却又回想起自己签字画押的那份供状。他看着行人往来的街巷,朴实无华的维州百姓,竟有一股悲凉、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杨综吃过了青波面,抹了抹嘴,留下了两倍的铜钱,带着两个士卒,径直朝刺史府赶去。
巳正。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大安门。
这一日早晨的成都府阴云蓄积,细雨霖霖。从辰时开始,这如酥小雨就断断续续地斜织着,既不变成瓢泼大雨,也不见有要停歇的意思,就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交错,给整座成都府增添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城中往来行人撑着飘动的伞花,各坊内来往的人流少了许多,倒是碧鸡坊内的清倌花楼和静雅茶肆较往日热闹了不少,在这细雨绵绵的晚秋之日,嗅着沁人心脾的茶香,听着教坊唱着白居易、刘禹锡的新作,真是十足的享受。
在细雨中,大安门的城门被徐徐开启。
一队具甲骑兵前,二十名身披扎甲步卒卫士迈着齐整的步伐从成都府大安门大街上通行而过。队伍的正中央则被簇拥着一辆辕马驷车,车驾制式华美,朱班轮,八銮在衡,以革饰诸末,左建旃,右载闟戟,车驾上有朱质华盖,七旒朱旗旃。队伍的前后左右,均有数名旗手手执旌旗,以示仪仗。
除却上书“神策”的四面旌旗外,其余的赤黄色旌旗均宣示着这队车驾来成都府的目的——宣谕圣旨。
车驾就这样在细雨和人群的注视中转入宣和门大街,直趋建德坊,守坊牙兵早有获知今日敕使将至的消息,见车驾仪仗,便立马开启坊门,而后握着槊矛跪立于地,放车驾直入牙城,驶至有牙兵守备的节度使府衙大门前。
那身着绯袍的宦官迅速下马,说是绯袍,其实由于淋雨,看上去已是暗红色了。他将驷车的帷帐轻轻撩开,却见端坐驷车内的人毫无反应,像是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低声提醒道。
“仇公公?仇公公?到帅府了。”
车内人终于像是被叫醒,打了个哈欠,便在绯袍宦官的搀扶下,手持一绢黄帛卷,从车内迈了出来,甫一下车,那绯袍宦官便连忙撑开一把纸伞为其遮风挡雨,生怕任何一滴雨水沾染了这位被称为仇公公的崭新紫袍。
这位仇公公名叫仇士良,年近知天命之年,生得一张长脸,面颊上的脸皮好似有千道褶皱,无力地耷拉着,衣着却像同此人脸皮形成鲜明对比般一尘不染,平整顺滑。此人头顶冲天乌纱冠,腰悬金鱼袋,官居右神策领军将军,位高权重。朝廷选择此人来宣谕圣旨,足可见这份圣旨的重量。
仇士良在随从及绯袍宦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到帅府正门前,左右扫视了一眼四名腰佩横刀的守府牙兵,将那绢黄帛卷庄重地双手高举至额前,扯着尖厉的嗓音,极为吝啬地朗声道:
“传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