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三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王茂元私邸。
门房一听小娘子三个字,面容微怔,他不记得小娘子曾知会过今日有客来访。但为保险起见,他连忙延开门扉,向李商隐躬身叉手,说要去禀告一声。
门房给李商隐吩咐来一名被唤作“小檀”的家养婢,先将李商隐请入二门前的一间候客小室,为他上了盏清茶。在静候门房回返的工夫,李商隐端着茶盏,在二门前好好转了转,王茂元的私邸修得大气而不失细致,进深的主轴路旁遍植柳树,让李商隐回忆起来张翊均在晋昌坊的别业——这似乎是乐游原附近的深宅大院的共同特征。
倒是令李商隐心中生奇的是,这偌大的府邸,竟没多少仆役下人,除却方才看到的门房和这家养婢以外,第一进院落就没见其他人了。
李商隐不禁和这名同自己年岁相仿的家养婢聊了一阵。原来王茂元在城外有一处占地数十亩的私苑,里面豢养了些走兽之类,他们家少主人昨日往私苑打猎去了,带走了府上一众家丁;女主人又不禁思念,往岭南看望王茂元去了,又带走了一些仆役,因而显得这宅院里有些冷清。
小檀提到少主人时,李商隐肩膀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来,王晏媄的弟弟,正是王晏灼!少主人应该说的就是他。不过说来讽刺,也正是因为那日李商隐在玄都观,与王晏灼起了龉龃,才有了后面与颍王妃一起在崇业坊寻找到不省人事的张翊均、与王晏媄的相识、以及在大慈恩寺偶遇光王怡……
冥冥之中,皆为注定……
李商隐心里正感慨间,门房已前来回禀,出乎李商隐的意料,一同跟过来的除却几名仆役,竟然还有王晏媄本人!
王晏媄穿着鹅黄色夹缬短袄配着米色襦裙,额有花钿,最是那在发髻上的一只亮金色凤尾步摇,李商隐只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倒是这身装扮和她面上的神色,却似像对李商隐今日的登门拜访有所准备似的。
“十六郎见过小娘子!”李商隐微微俯身拱手道。
王晏媄也向李商隐敛衽一福:“见过公子!”
“快去备些冷食茶点!”王晏媄向小檀和跟来的几名仆役吩咐完,便一侧身,正要亲自领着李商隐进第一进院落,府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只见有数名手执弓矢和马匹的家丁在前开路,其后走进来一名年轻男子,正带着埋怨的语气说着“怎么连门闩都不记得插,老头是怎么看的门?”男子忽而抬头,他先注意到了王晏媄,目光也不可避免地扫过李商隐,正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是王晏灼。
李商隐原本以为今日王晏灼不在府上,心里正暗暗庆幸,却没想到在此刻与他撞了个正着。
“你、你是玄都观的那个穷酸举子?你为什么会在老子府上?!”
见少主人登时变得怒气冲冲,几名家丁听了,不明就里,纷纷愣在原地不敢吱声。王晏灼见这群家丁毫无反应,连忙指着李商隐的鼻子嚷道:“给我把他赶出去!”
替少主人拿着弓矢的家丁如梦初醒,正要上前,王晏媄却厉声喝道:“晏灼不得无礼!”
家丁们立时钉在原地,而王晏灼被自己阿姊突如其来的一呵斥,朝着李商隐走过去的步子竟也顿了顿。王晏媄接着道:“十六郎是阿姊所请之客,莫得乱来,坏了王家的礼数!”
王晏灼撇了撇嘴,脸上的不情愿显而易见。
“阿姊为什么会请这名不见经传的举子过来?长安的选人绝迹了吗?每年这种来府上拜谒谄媚之人数不胜数,阿姊为什么会这么向着他?”王晏灼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敢说出口,他自小就听阿姊的话,见阿姊发话,心里哪怕有再大的牢骚,此刻口中也只敢小声地嘟囔:“阿姊明明只比某大不过一个时辰……”
王晏灼自觉脸上无光,满腹牢骚地冷哼一声,便叫上几个家丁,拂袖径直往府里深处而去。
申初。
李商隐本以为,张翊均的家宅就已经足够宽敞了,却没想到与这王茂元的私邸相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袖珍。此间厢廊、内室、厅堂之间环环相套,四通八达,进深远远不止三进,若无人带一定会迷路。
经王晏媄介绍起来,原来这宅院本是太平公主修建的其中一处园林,当时几乎整座乐游原都是太平公主的私产,后来玄宗皇帝先天二年,太平公主阴谋叛乱伏诛,所有家产被分赐予四位亲王,后来安史之乱,长安陷落,园林无主。祸乱悉平后,又经过几十年辗转易主,这处园林才到了琅玡郡王王栖曜的手中,亦即现主人王茂元的父亲、王晏媄的祖父。
他们二人在仆役和家丁的拥簇下,到了第四进院落,呈现在李商隐眼前的,是一处遍布园径小景的华美庭院。
庭院绕鱼池而设,四处假山紫荆,错落有致,在院角还栽种着些连李商隐也叫不上名的异国树种。在鱼池正中立有一处凉亭,沉香栏杆、檀木立柱,亭子边缘有一圈敛水堤,若是酷暑时分,只消把敛水堤抬起一条小缝,便有清水从四边亭檐倾泻而下,有如水帘,俨然是个自雨亭。
王家的仆役女婢动作很快,他们两人甫一落座,便依照王晏媄的吩咐,将备好的茶点端上亭中石桌,看得足足让李商隐眼花缭乱,这匆匆准备的茶点,甚至比他在颍王府吃的晚席都要丰盛。
李商隐是第一次进这般奢华的深宅,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和不好意思,但王晏媄却落落大方地和他聊起来了家常,顺带还调侃了几句舍弟的暴躁脾气。
“舍弟不过是表面上有些不知礼数,但心底却是向善的……”
李商隐点了点头,其实他心底对这说辞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毕竟那日在玄都观王晏灼对自己的威胁,以及之后毕三郎对自己的几番刁难,李商隐还难以忘怀。
两人边吃茶点,边开怀闲聊了一阵别的。王晏媄忽而秋瞳一转,没来由地高声道:“你要不要一起来同座?”
李商隐不由一愣,他注意到王晏媄似乎是在越过自己的肩头,朝自己身后说话,他连忙回身去望。只见王晏灼正坐在不远处的回廊栏杆上,手里捧着一本厚书,似乎对阿姊方才的话置若罔闻,仍旧对手里书簿全神贯注地翻个不停。
但李商隐又略一定睛,却发现王晏灼把书都拿反了……
“晏灼,家中有客,你的待客之道呢?”王晏媄似是看出来自己亲弟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又问了他一遍,同时还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道:“……你平时从不看书,就别装模作样了。”
王晏灼被揭穿后尴尬得满脸涨红,他走到石桌对侧,还特意强调了一句:“我可不是因为这小子才过来的,完全是因为阿姊这般要求!”
“什么是我要求?”王晏媄不太高兴,“你还欠李公子一声道歉!”
“我不……”
李商隐看着这姐弟二人拌起嘴来有失控的架势,连忙从旁相劝。王晏灼一言不发,他将厚书在石桌上一磕,拿过一杯酪浆在李商隐对首落座,鼓鼓地生起闷气来。
其实李商隐今日来,除却应邀赴约外,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他昨夜其实一宿没睡,在张翊均去歇息以后,他还在藏书阁内呆了许久。只因那柄从那神秘男子手中缴获的障刀上的印记忽然勾起来他的一丝灵感:
如果那障刀是属于神策禁军的物什,那么是不是可以怀疑,神策军或多或少地参与了整场密谋?如果从这一点出发,向有神策军背景之人打探,或许可以窥知些案情背后的端倪?
李商隐昨夜在藏书阁中通宵的缘由便在此,而他也如愿以偿地查到了他想要的,只是他没想到竟会这般巧合:
岭南节度使王茂元,在担任封疆大吏之前的另一个身份,便是右神策军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