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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三章 阴霾密布

翊唐 卫国公 4713 2021-11-30 11:51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戌初。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

  令狐缄饮鸩自尽后,李德裕一时震惊得难以自持。便命人将令狐缄的尸首即刻送往牙城殓房,同时命法曹迅速遣人验尸。李德裕离开前,留下腰间的金鱼袋,暂时将牙军调动之权交给了行军司马李淮深。

  然而李淮深的应变能力比起李德裕终究远甚,面对这样从未有过的突发状况,一筹莫展之际,便只得先将延宁楼赴宴的诸官挨个搜身排查,以防同党,却一无所获。也迅速派兵封锁了位于崇明坊的令狐缄家宅,成都府官场顿时变得人心惶惶。

  雪上加霜的是,许是有人别有用心,戌初时分,百般封锁之下,令狐缄于延宁楼酒宴之上谋刺李德裕的消息竟也不胫而走。短短时间,故事还传出了好几个版本,一时间阴谋论的传闻甚嚣尘上。搞得初掌梦寐以求的节帅大权的李淮深焦头烂额,暂掌金鱼袋的喜悦也随之烟消云散。

  有好事者传言说,令狐缄是牛党安插在节度使身旁的暗桩眼线,此番谋刺乃是朝中牛党对李德裕的孤注一掷,结果事出不严,弄巧成拙,令狐缄身份暴露,当场伏诛。

  也有人说令狐缄是因被李德裕无端怀疑,被褫夺藏书房钥匙,令狐缄故此欲以死明志,使节度使难堪,令官场哗然。因此令狐缄之死也被约定俗成为了自杀而亡,毕竟书生心中所想,不能用常人的逻辑来揣摩。为避免阴谋论引得人心惶惶,官场便草草将此版本列为此事的官方解释。

  有人怪之,有人冤之,有人哀之。

  令狐缄的尸首被送往了牙城殓房,由成都府法曹崔博亲自验尸,节度使李德裕同崔博一齐进入殓房足有一炷香的工夫,却迟迟不见出来。

  “华源,”刘瞻有些关切地从旁悄声问李淮深,道:“现在出了这样的事,那个张翊均……你可曾看见过?”

  李淮深对刘瞻的这一问却像是有一丝犹豫,眸色闪动。不过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弹指工夫,便摇头答道:“不曾见过。”

  刘瞻正还要问什么,节度支使李植匆匆赶来。

  见殓房门口李淮深、韦荣、刘瞻等帅府僚佐都在,正要直趋入见,却被牙兵挡住。由于事发后,彼时负责安保的延宁楼牙兵牙将被即时问责,处罚甚严。因此此刻在殓房外守备的牙兵自然也不敢懈怠,闲杂人等,一并不许入内。

  “所有人都不得入内。”

  “谁下的令?”李植朗声问道。

  牙兵眼神微微瞟向李淮深,嗫嚅不言。李淮深为牙兵解围,直截了当,做了个叉手礼,“吾下的令,非常时期,还望支使理解。”

  李植上下打量着李淮深,表情认真,言语中却不无讥讽,“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李司马尽职尽责,诸公都看在眼里,植当然理解。”

  “什么叫亡羊补牢?”李淮深被李植阴阳怪气的语调激得立时来了怒气,“延宁楼戍卫本就不由华源负责,倒是李支使,之前半个时辰不见踪影,如今姗姗来迟,不知所为何事?”

  “荷荷,延宁楼的席宴出了这么件大事,在场宾客全都看在眼里,这要传出去,成都府不得搅扰得人心惶惶?植是为了挨个统一口径,故此才‘姗姗来迟’。”李植深吸一口气,眼也不看李淮深,“一直以来,某从未标榜自己是什么君子,然而若是某犯了错,那便要承认。不会像某些人,明明掌管成都府一半的牙兵亲卫,揽功从未见其迟疑,如今出了事却先急忙撇清干系,反咬一口……”

  “支使说谁反咬一口?”李淮深眉间一跳,李植的这番说辞彻底惹恼了他,“事发之后,若非华源及时封锁,现在成都府早已一片大乱,支使却在此好话说尽,消遣逝者,风凉话不断……”

  眼见着两人互不相让,脾气不佳的李淮深已经明显到了要爆的边缘。牙兵和几个判官僚佐官阶不高,也不敢多说什么。

  李植冷笑一声,手指着府外,打断道:“及时封锁?李司马得了金鱼袋,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几个牙兵处分裁撤,派人立马封锁了令狐缄的家宅。处事不密,闹得崇明坊沸沸扬扬,传言都是从崇明坊传出的,最后还得某来替李司马善后,这就是李司马干的好事?”

  李淮深被李植这番话堵得竟不知如何反驳,毕竟如其所言,彼时事出突然,李淮深也并未多想。节度使李德裕沉浸在令狐缄饮鸩自尽的痛苦中,李淮深便简单粗暴地派人封锁了令狐缄家宅。然而李淮深始料未及的是,流言的出现速度实在太快,让他甚至觉得有人故意泄露消息,散步传言,他一度怀疑,传言就是眼前的节度支使李植授意散播的。然而证据不足,此番他也只得对李植的指摘无可奈何,便强咽了这口气。

  “那支使以为,当如何办才好?”

  “令狐缄宴席上饮鸩自尽,不过是为抒发不满罢了,其背后缘由,早就有了定论。再加上他也及时提醒节帅,说明其本无意行刺,此事本就极为简单,李司马如此大动干戈,反而弄得人人自危。”李植眼帘似是故意地低垂了下,举手投足的哀伤做得极为逼真娴熟,“令狐缄年纪轻轻,死得可惜,现在如何安顿其家僮,慰劳其家人,处理好后事,才是当务之急……”

  李植的巧言辩驳,让在场的不少人都觉得有些道理,不禁纷纷点头,言语间只是有着对令狐缄的惋惜。

  韦荣见气氛中的火药味散了些,便连忙借此机会,带着斡旋的意味说道:“支使说得是啊,太可惜了,多好的青年才俊,何必要寻死觅活呢?”

  李淮深撇了撇嘴,深深地看着李植的神情,却找不出任何破绽,一时竟觉得李植说得还有些对。便只得叹口气,就着韦荣给的台阶而下。

  “那支使的意思是,将令狐缄家宅的牙军撤了?”

  李植见李淮深的提议正中下怀,心中暗喜。毕竟如果有牙兵守备着令狐缄的家宅,如何处理掉那封密信便是一大难题,便一改方才的态度,满是谦和,就势说道:“植……不敢说这是上上策,不过如此的确可以使得坊间人心稍安啊……当然,现在李司马掌金鱼袋,当由李司马决断!”

  李淮深沉吟良久,却想不出更好的平息传言的法子,便只得对一旁的通传微微点头。

  “好吧,那就……按支使说的办吧。”

  通传得了令,便迅速奔牙城府门方向而去。而李植见计策得逞,知道事不宜迟,便又寒暄了两句,笑着叉手告辞。

  “植……还有要事,坊间传闻还需封锁,暂行告退。若是李公问起,还请李司马告知植已来过了。”

  殓房内,李德裕和法曹崔博,正相隔令狐缄的尸身,静默对立。

  两人均身着素白布制常服,崔博身旁,各类精细刀具一应俱全。

  “接下来,还请李公暂避。”崔博叉手一礼,年近四十的他从事刑部法曹事务已逾十载,见过的尸首上百,各种腐烂程度的都有过目,因此剖尸查验对他本不在话下。然而平日里他同令狐缄常打交道,因此听闻令狐缄饮鸩,此刻又站在令狐缄的尸身旁,他也是将将维持表面的镇定。

  “‘……为天下黎庶,争一争……’”

  令狐缄的遗言在李德裕耳边不住地回响,令他难掩悲戚,显然他对令狐缄给予了厚望。

  他现在仍难以接受,一个多时辰前还活生生的那个一腔热血的帅府节度掌书记,此刻竟已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再也不可能睁眼。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若是李公要得知令狐缄死于何毒,必须即刻开腹查验,结合面部周身来做判断,耽搁越久,越难以决断,除此而外,别无他法。”崔博语气极为坚定,有着不容置喙之感。

  李德裕像是做了些思想斗争才下定决心,迟疑了一下后,朝法曹崔博点头示意,背过身去,走到殓房的一角。

  “开始吧。”

  崔博手脚麻利,动作娴熟地净手,在口鼻之上围了两层薄绢布,从旁抄起一柄锋利的柳叶细刀,另一只手寻着令狐缄的脖颈和胸口一直向下,边向下边轻按令狐缄苍白的皮肤。最后在令狐缄肠胃的位置停住,用柳叶细刀在腹部划开一个半掌长小口,拿过一张素白薄绢,探入尸首腹中足有半晌,才将薄绢缓缓拉出。

  薄绢上还沾着半凝的血块,略微发黑。崔博详视片刻后,方将薄绢投入水盆中,开始仔细地观察令狐缄的面部周身。

  崔博在眼前全神贯注,忙前忙后。李德裕脑中则不断地回响着令狐缄临死之前对他说过的那几句话,却越想越觉得有些蹊跷,疑点颇多,好像令狐缄在尝试传达什么,内有隐情。

  “‘朝中有人不希望李公建功立业……’”

  这句话谁都明白,但是细想过去,如果朝中真的不希望李德裕借维州归降一事建功立业,贬官便罢了,又为何要行事如此狠毒,非得致李德裕于死地呢?此疑点一也。

  “‘……以此试探,贻笑诸公,望李公恕罪……’”

  以此试探?

  当众饮鸩自尽,是试探什么呢?在场之人,难道有知情者吗?此疑点二也。

  许是因为还有些沉浸在令狐缄自尽的痛苦中,影响了判断,李德裕一时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禁心中暗道,要是张翊均彼时在场,以其冷静如冰的心性。或许事情还能有些转机,甚至能提前阻止令狐缄的自杀也说不准。

  然而一切都没有如果……

  “李公……”崔博像是已经有了结论,摘下掩住口鼻的薄绢,在令狐缄的尸身上盖了一层白麻布,走到李德裕跟前,拱手道:“杀死令狐缄的,是云山鸩毒……”

  “云山鸩毒?”

  崔博点点头,“……此毒取自瘴气密林,极难遇到。若刺入伤口,即刻致死;若口服,数滴即可治人周身颤抖,双目血红,唇色惨白,血凝成块,片刻后便可取人性命。且令狐缄腹中血块甚多,亦与此状同……”

  李德裕听完,仿佛令狐缄死前的惨状又重新浮现在眼前,更凶险的是,若非令狐缄以命换命,此刻躺在那案台上的,便是他李德裕了。

  不过听崔博对此毒的性质描述,竟同时在李德裕脑海中泛起一层涟漪。

  “此毒……莫不是见血封喉?”李德裕猜测道。

  “正是!”

  这却让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见血封喉乃是岭南及南诏独产,令狐缄身在西川成都府,怎么会有此毒?

  李德裕顿时只觉一张巨大的阴谋网络正在他身旁铺展开来,内中牵涉的,仿佛绝不单单是朝堂的党争那么简单。

  令狐缄应是受人所托,于宴席之上,行刺节度使,然而托付令狐缄此请之人,却未曾想过,令狐缄对李德裕的忠心态度。因此令狐缄虽然下毒,却抢先一步自戕,为的就是借此向李德裕及那人明志,同时用自己的死,来引起李德裕的警觉。

  李德裕深沉地呼吸,眼眸微颤。

  虽然他还不知道托付令狐缄此请之人背后是怎样的势力。但是他清楚,对方已然撕破脸皮,令狐缄之死,绝不能就这样算了。崔博望着李德裕阴霾密布的神色,竟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

  李德裕谢过崔博,缓步走向殓房大门口,好似耳语道着:“不共戴天之仇……”

  伴随着“吱呀”一声,紧闭的厚重木门被他应声推开。李淮深,韦荣,刘瞻,数位节度判官与牙兵,都立在他眼前,朝节度使拱手行礼。

  “速遣牙军,封锁令狐缄家宅,彻底搜查,如有疑物,即时送来……要快!”

  心知李淮深刚刚下过完全相反的命令,韦荣、刘瞻和其他佐官脸上难掩尴尬的神情,面面相觑,心中都为李淮深捏着一把汗。

  然而李淮深却神情自若,俯身向前。从袖笼中掏出一叠纸张,伏在李德裕耳侧,轻轻耳语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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