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木生风醒来时,已是晚上。幼小的身躯躺在床上,漆黑的窗户照不进一颗星斗,而日益长大的心灵正因为劲酒的威力又爱又怕。
木生风做了许多梦。阳光,柏树,白灰色松鼠,晨曦的露水反射翠绿的光线,幽暗森林中忽隐忽现、胸部高高耸起面容却如幼儿般稚嫩,身形远高于人,人首鹿身的可怕怪物。木生风站在森林外,看着森林边缘半隐在树丛里的怪物。那怪物的犄角忽的变长伸到木生风面前,木生风略一迟疑后,佯装轻快地跳上犄角。怪物对此讥讽一笑,将犄角收紧后,木生风便像个红鼻子小矮人般挂在犄角上,颇为滑稽。怪物往森林外西边太阳升起之处警惕地紧盯一眼,随即抬起高高的鹿角像进攻的战士般跳入森林...
木生风只记得森林后的世界并不如自己想的那样美好。旋即在对梦境的回味中睡去。
鬼极域一片漆黑,从前如此,往后如此。木上风只记得颜姐姐告诉自己蓝灰色星辰在正东方时是起床的时候,也叫早上。几年前自己总要让颜姐姐叫才能起床,稍微长大后却觉得不好意思。
今天早上,木生风没能准时醒来。
想到自己肯定是喝醉睡过后,木生风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嘴上低估着什么“酒好烈啊”,“下次再也不喝了”,“不会喝酒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再从葫芦大叔那儿偷一点,就一点”之类的话中把被子叠好。慢慢踩着凳子跳下床,穿好鞋,木生风忽然发现自己的视线,尤其是右眼有点模糊,旋即以为是刚醒来不够精神的原因便放到一旁不管。这时候,颜姐姐和大家肯定已经等着自己了,可是想快也快不了,自己的两只小肉腿还承受不了这样遥远的前程啊。急匆匆的洗漱过后,脸上露出羞涩的神情,像是在森林面前那样佯装轻快地快步走向吃饭的地方。木生风又恼怒地想到,他们等会儿肯定又会说自己因为尿床才起晚了,可是说自己喝醉了好像也会被他们取笑,自己一定要想个好缘由。木生风轻快的步伐不断放慢,随即想到什么,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脸上也变得苦大仇深起来。
待木生风生生磨蹭到“大板桌”(木生风取的名字,村子吃饭议事的地方),没有看到熟悉的颜姐姐等人,只有似乎生下来就是那么严肃的齐封天,木生风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声好,齐封天点头回应。年幼的生风还没有因为岁月的磨砺而发现那深藏在眼瞳深处的溺爱。木生风望着眼前的椅子不知该如何,胸中涌起一阵吟诗咏叹桌之高天之远的冲动。以前都是颜姐姐抱自己上去的,自己的小肉腿还承受不了这么悠远的高处啊。
突然一双宽大的手掌把自己抱住,轻轻地放在椅子上。木生风回头看见是仍一脸严肃的齐封天,这回木生风看出了不再掩埋的溺爱。木生风此时心中只剩羞愧,心中鼓起勇气,喏生生说道,“齐爷爷,我”“先吃饭,吃了爷爷再和你说。”“哦。”木生风点点头,心中的勇气沓然无踪。
今天的早饭是两个茶叶蛋,一种叫做煎黄饼的白褐色薄饼,再有一碗深绿色的翡翠粥。木生风以前会去记哪天是谁做饭,谁做的好吃难吃。后来,木生风知道往生爷爷做的最不好吃,乾爷爷做的最好吃,颜姐姐会的菜多可总是多放调料...慢慢地,木生风通过每天的菜就知道是谁做的了,也就不再去记。今天的菜是齐爷爷做的,因为齐爷爷说过煎黄饼是齐国每家每户都会做的餐食,清脆可口,味甘而不腻。木生风常会幻想齐国是怎样的地方,那儿的人们又是怎样生活的,总是思而不得,但能做出这么好吃得煎黄饼的地方肯定不会差到哪儿去,而且每次齐爷爷提到齐国时严肃的脸上也会不由显出一分自豪的色彩。
木生风狼吞虎咽的吃完饭,碗舔的干干净净。对齐封天说道,“齐爷爷,我吃好了,”心中的勇气又生长出来,这一次,弱小而倔强。“刚才我想骗你们的”,木生风将视线从瓷碗转向齐封天。
齐封天点点头。木生风心中的勇气好像快要熄灭了,他想到书上描绘的场面:幼苗艰难地从土中冒出头,然后一阵风,一股烈日,幼苗就如料想般枯萎,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我今天睡过了,然后在路上的时候我怕你们笑我,就想骗你们起床的时候脚崴了。”他说道,声音像蚊子般细小。“我觉得这样不好,骗人不对。”
“嗯,小孩子不应该骗人。”齐封天硬生生说道。这让木生风以为他生气了,而齐封天紧咬着牙关怕自己笑出声来。
而躲在几缚屋中的其余人皆是忍俊不禁。今日本来是想问问木生风对修行和外界的看法,但怕人一多,年轻的生风回答这种严肃的问题会失其真意,因此选了将来会陪木生风一起出去的齐封天来问,而其余人则躲在几缚屋中观察。却不想来了这样的插曲,众人对木生风喜爱更甚。
“齐爷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做的。颜姐姐给我看的书上我还读到过‘无信不立’,我却没有做到。”
“谎言有很多种,好人尽量不要骗,坏人骗了也无妨。”
“大家都是好人,我谁也不想骗。”
“那出去以后呢?”
“啊?”木生风脸上一时各种神色汇聚,激动,兴奋,担忧,向往,“真的吗,齐爷爷,我们可以出去玩?就像那些外出历险的英雄一样吗?”旋即又想到什么,“那大家一起出去吗?小风想和大家一起出去历险。”
齐封天欣慰不已,却仍是绷着脸,说,“小风你总是会长大的,难道想永远庇护在我们的羽翼下吗?”
“没有。”木生风急忙摇头,“小风会变成一个独立的人的。可是小风觉得现在很好,外面的世界如果没有大家小风也不想出去。”
“那要是小风出去就能学到那些神通妙法,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呢?”
木生风白皙的脸上现出明显的迟疑,眼中倒映出的不再是齐封天,而是瑰奇玄妙多姿华彩的仙侠世界;木生风心中勇气的火焰涌起又熄灭。
“那么小风决定不出去了?”
木生风脸上遗憾,懊悔交替出现,心中轻轻对那个世界说再见,痛苦地点头,“小风只要能和大家在一起就好了。”
“哈哈!”齐封天起身笑着拍打木生风的肩头,“孺子可教。”木生风发誓,这是第一次看见齐封天笑。
“什么呀,齐爷爷...”木生风嘟起个嘴,双颊比嘴唇还红,眼中好像要流出蓝色泪珠来。
齐封天复又坐下,说道,“小风,古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大好男儿岂能没有远大的志向?况且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既无病也无伤,你”“那飞头大叔呢?他头都断了。”“唔,那是特殊的情况,明天我就让他把头接回来。”“别别,其实我觉得飞头大叔那样挺好玩的。”木生风贱贱一笑。“好吧,我们继续。我们做了个决定,你现在还小,还能呆在我们身边;当你长大了就会觉得这个地方太小,想出去闯荡一番;老了又会埋怨我们。”“小风不会的。”木生风低声说道。齐封天却不顾,继续说道,“而且你一直待在这儿对你的身体也不好,可是你现在太小了,出去也无法保全自己。因此,我们所有人,包括你最喜欢的颜姐姐和舞姐姐都同意在两百年后送你离开这里,记住是两百年以后。”
木生风木然地点头,想问什么,又不知问些什么。最后又想道,“那只有小风一个人出去吗?”“那你想和谁一起呢?”“颜姐姐,不!是所有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就应该一起。”“小风,你还太小了,虽然你一直都在看书,可书总是装不下整个世界的,这点记住了。外界的人家,男子成年后出门自立门户成家,女子成年后远嫁;一家人总不是一直一起的。到时我和你乾爷爷会一起和你出去。可是你要知道,我们总无法照顾你一辈子,你总有一天要学会习惯一个人。”“那颜姐姐呢?”“画颜从来没给你看过关于我们住的这块地的书,她有她的理由。你只要知道,大家都是有原因的,而不是讨厌小风或者太粘人了。”
“难道我真的很粘人吗?”“是的,可是所有人都喜欢你黏着我们。”“那为什么齐爷爷我每次找你你都不笑?”“这是当皇帝当太久的后遗症。”“皇帝不是无所不能吗,为什么不笑呢?”“所以你还太小了,要多读书,多想,多做。”木生风点头。“好的,齐爷爷。那还教我神通妙法吗?我想出去后能像仙人那样在云间飞游!”“当然要教了。可是你有信心能学下来吗?”“能!”“小风你要知道,如果你的天赋差劲而知上进,我们也许不会教你很难的法门;但一个人只知懒散过日,那么这种人一定是什么也学不了的。”“小风知道!”“好,很好。那么我们明天开始,具体的安排画颜会给你说。”“齐爷爷能把我抱下去吗?”齐封天虽不知何意,却还是照做。
木生风脚踩大地,心中灰色近乎死去的那个世界也重新焕发生机。他想大喊一声,想到自己身体瘦小,声音依依喏喏,喊出来绝不如绘本中的霸王那样霸气,不自觉脸羞红起来,绝了大叫一声昭告天下的想法。但还是要做点儿什么,证明自己马上就能飞天,成为正义的伙伴,惩恶扬善,斩奸除恶,然后扬名宇内,任何人见面便是抱拳一声“木大侠”。
木生风感觉到美好的世界近在眼前,自己的一双小肉腿即将踏上遥远的前程之路,天边悠远的高处也咫尺可及。木生风跑了起来,以前颜姐姐总告诉自己不能跑,说自己太小了。现在他要证明自己和十年前,九年前,甚至一秒钟前的自己已经不是同一个人,现在是即将飞天的木生风,再也不是那个喜欢被人抱,喜欢软绵绵胸部的木生风了。
木生风跑向远方,脚下尘土飞扬,充满自信的木生风觉得自己肯定已经跑了一万里,从传说中羲和的马车下驶过,一直到月亮掉落的湖潭。当风声呼啸而下,大地扑面而来,双眼看不见自己的脚,木生风并不知道自己的自信和他谁更抗摔,万幸有人提住了他。
千舞面将木生风扶正。木生风感觉自己的大侠梦不是很稳固,有些嗒然若失。回头看见是千舞面,立即变得开心起来,“舞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招手让千舞面俯首听。
可是木生风这个小小婴童,千舞面就算坐在地上木生风也望不见她这块碧玉。千舞面干脆将他抱起,让他贴着自己的耳朵。木生风低声充满欣喜地道,“舞姐姐,我要飞天了,我可以成为大侠了!”木生风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越说越大,而早在一旁坐下的众人皆是听到了,均是眼中带笑,口上月俏。
“那我呢,你飞走了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舞姐姐我们可以一起做大侠啊,就像书里的梅竹二怪一样行侠仗义,我们也可以做个什么什么二怪。你不会飞天的话我学会还教你呢。”
“小鬼,天天只会讨女人开心。”千舞面拧住木生风的耳朵,说道,只是眼中笑意如春波洪涛不绝。
“拧疼了,舞姐姐。”木生风忙道,“真的,齐爷爷刚说的,要教我好多东西呢。到时我什么都教给姐姐你。”
“那你齐爷爷有没有给你说是所有人都要教你啊?”
“没有,没有,”木生风只能矢口狡辩,“齐爷爷或许讲了,我脑子笨,没有记住。真的,舞姐姐,再拧长不高了!”
“饶你一次。”
“舞姐姐最好了。”木生风吧唧在千舞面脸上猛亲一口。
“哈哈哈!”木生风连忙转回头去,却见众人都在,却是葬刀哈哈笑道,“这小子天生的色鬼,都不用我们教的。”
木生风当即脸就红地像煤炉中焚身的煤炭,低声催眠,“我很纯洁,我是纯洁的小风,我是纯洁的小风。”却不知最危险的劫难永远在最后登场。
此时一个木生风听过无数遍,而今不再理性却显得幽怨万分的声音响起,“小风你昨天还说姐姐最好了,真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啊。”
木生风从催眠中被解脱出来,却见平常荣辱不惊的画颜,此时已是泫然欲泣。其余人知道画颜在演戏自是不说,木生风哪比得过这些动辄几千年的人精,顿时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
“舞姐姐,把我抱过去一下。”木生风说道。
千舞面自不会让这场戏演不下去。
木生风一落在桌子上后就像画颜蹒跚跑去,却没注意到画颜狡黠的笑容一闪而过。木生风蹲下拉住画颜的纤纤细手,焦急地说道,“颜姐姐最好了!”
“那我呢?”却是千舞面说道。
“额,舞姐姐也”木生风一时无言语塞。旋即想道什么般,捂住头矫揉造作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