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青州逐渐陷入疯狂。
有文人用六月飞雪形容现在街道上的惨状,黄色的雪。
满街都能看见瘾君子瘫软在墙边,身上沾满自己的尿液和麻药的粉末,翻着白眼失神。当天清理掉的药粉和尸体,第二天变魔术一样地重新出现,周而复始。
“兄弟,要来点吗?”一条阴暗的巷子里,穿着不起眼的汉子向着一个走进来的青年兜售着手中的药粉。
“来啊?别跑啊!”
片刻后,汉子飞奔出巷子,身后传来长短的呼喝声。就在汉子转过街角时,崔元亨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使他摔了个狗吃屎。
崔元亨揪住汉子的领子把他按在墙上,无视了周围惊讶的人群吼道:“说!谁是供货的!”
那汉子咳嗽道:“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都是他们来联系我,把货放在各处去取!我没胆子去打听的!否则几条命都不够!”
“......可恶!”崔元亨一拳把他打晕,对赶来的长短摇了摇头。
长短咂嘴道:“本以为知府就够猖狂的,谁成想另一条线那人比之有过而无不及。他仗着在暗处,根本没有丝毫顾忌。”
崔元亨甩着手,咬牙切齿:“知府已死,他垄断了生意,自然会不遗余力地贩卖从而获利。”
长短看着周围的人群对自己二人指指点点,拍了拍崔元亨的肩膀道:“纠结也没用,还是先回去吧。”
崔元亨刚一抬脚,忽然停下道:“等等。”
“怎么?”长短摸着光头问,“不对劲。”
崔元亨拉着长短走进街边的小路,低头思考片刻,说道:“此时知府已死,如果这人真的没有顾忌,他为什么还不现身?”长短翻白眼道:“施主你又吃撑了,咱们天天跟哈巴狗似的追,换谁也不敢出来啊。”
“错了,正因为我们一直像没头苍蝇一样追查,他才该露出个破绽。”长短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这样啊......的确,这时候在贫僧面前摆出什么线索,贫僧都不得不追查下去,用假线索转移咱们的注意力再容易不过了。”
崔元亨继续分析道:“就像刚才,那汉子如果告诉你我一个地址或是人名,即使明知极有可能是假的,我们也要花时间去查。而趁这个时间差他就能继续敛财,带着这些......血汗钱......逃之夭夭,然后彻底销声匿迹。”
长短靠在墙上抬头看着蓝天,把身子藏在六月烈日晒不到的阴影中,“他却没有这么做......要么是胆小到不敢招惹咱们,要么......就是另有缘故,让他没有采取这个最方便的办法。”
“一个敢做毒品生意,一直和一州的知府分庭抗礼抢饭碗的家伙,不会因为咱们的区区压力而龟缩不前的。”崔元亨擦了一把汗道,天气转热也使得人们的心火上升,愈发烦躁。
“啧,换言之......他也不是无所顾忌的。”长短总结道,“可问题来了......他到底顾虑什么?”
崔元亨摇头,忽然,听见背后几步,一阵空灵的歌声响起:“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崔元亨并未转身,目视前方道:“那不知在下......是哲是愚?”
“你是愚来他乃贤,窥破阴阳人不前。”
长短听得此言,露出猥琐笑容对崔元亨道:“施主,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滴~”崔元亨砸他脑门道:“人家没说你,占在下便宜是吧?”
转身,百面优伶此刻化妆成了一个络腮胡的彪形大汉,黑得像块炭头然而与方才的嗓音实在是不搭嘎。
长短试探地问道:“百施主,知府可是你干掉滴?”
优伶换了副粗嗓子嚷道:“不错,正是洒家。早看那厮撮鸟不顺眼,今日背着哥哥们将他一斧子杀却,好不痛快!”随即抄起别在背后的一把铜锏道:“兀你这秃驴,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爷爷黑旋风李逵是也!劳什子百啊千啊,再绕得爷爷头晕,便砍将你下酒菜!”
长短凑到崔元亨耳边,“这李逵入戏挺深啊,但为啥是铜锏......”
崔元亨若有所思,严肃地看着‘李逵’问道:“在下再问你一次,知府可是‘百面优伶’或者‘李逵’杀死的?”
黑脸下的神色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波动,优伶忽然转身飞遁而去。就在长短刚要追上去时,崔元亨一步飞跃而去,对他喊道:“去查查知府死状!”
长短一愣,但他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喊一声“小心”,便即转身往知府的住处而去。
崔元亨施展梯云纵,在房屋之间腾挪,不多时便追上了旧伤未愈的百面优伶。后者此刻已经褪下了李逵的面具,重新回归到那种无心的状态,于屋脊之上飘然而立。
崔元亨一个纵跃来到他面前五步之外,左手虚抓着剑柄,小心翼翼道:“阁下一直暗中助我,自然是为了除掉毒品......但为何要这样拖泥带水?”
百面优伶脸谱化的表情如旧,看不出一丝情感,然而崔元亨莫名地感受到他那颗残破内心下的挣扎。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优伶喃喃唱着,忽然从脖颈后拎出一把铜锏,“......真相大白!”
尖利的叫声下,一团白色冲向崔元亨,夹杂的劲风呼啸,铜锏眼看便将打在他印堂......
另一边,长短趁着无人时,翻墙溜进了知府的住处,眼下他刚过了头七,再加上青州混乱的状况,尸体还停在家中没有下葬,放在了一个偏院。
长短摸着头上的鸡皮疙瘩,一边小心潜行一边轻声念诵佛号:“知府大人,您泉下有知:咱们生前打归打,现在贫僧可是来帮您抓真凶的,早入轮回吧您内~”
这话如果让他师叔不念禅师听见,估计会把他先踹进六道轮回再说。
他遛着墙根寻摸,不时藏身在草丛假山后躲避视线,不多时来到一个小院。院子里一个小屋荒凉无人,而且散发出花椒香料的气味,想是防腐所用。
长短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悄么声转进屋门,果不其然里面停着棺椁。屋里不点灯,加上背光阴凉,阴森森地甚是吓人。
长短咽了口吐沫,小步凑到棺椁前再三祷告,“大人,贫僧今天无意冒犯。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祝愿汝将是长流吧。”
很奇怪地,人走到了棺材前,先前怕鬼的情绪淡了,想要道歉的话也噎了回去。只剩这一句祝愿,带有充满愤怒的原谅。
言毕,他用力推开了棺材板,木板互相摩擦,上面的紫漆承受不住重量,被碾压着剥离。
“唔......”长短捂着鼻子,香料的规格不差,但还不足以完全掩盖尸体的腐臭。
知府的脸庞终于显现,尽管家人有所遮掩补救,但眼睛仍像是金鱼眼一样凸出,连带着整个脸部因为充血鼓成了酱紫色。
他捏住尸体的双肩将其拉起来,凑近身子仔细查看伤势。
致命伤毫无疑问是脑后的攻击,这一下造成了颅内出血,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知府脑袋变成猪头。
长短抬起尸体的手臂,“没什么抵抗的伤痕,完全是一击毙命。下手者是习武之人,而且很有经验。”
他开始检查知府脑后的伤口,“与其说是一道伤疤,倒更像是一块伤口......这不是利器,而是钝器。这个伤口的形状......长条形,面积不大,那就不是锤子。”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伤痕。“完全的直线,不是铁鞭。”
“沟壑不完全是圆形,骨头很干脆地裂成两块,没有多余裂缝。兵器很沉重,而且有棱有角。”
十八般兵器里只有一样能造成这种伤口——锏。
长短咽了口吐沫,把疑惑和不安藏在思绪的一旁。
他重新审视知府的神情,随即发现了问题,“他的痛苦表情不只是由于攻击造成的,变形的五官更像是在害怕,或者惊恐。”长短换了一个角度,站在了知府的正面,“没错,现在凶手站在我的对面,将要把我打死......唔,所以才是这个表情。他在死前与凶手对面而立,而且始料未及,故而大惊失色。”
长短摸着光头,“这又不对了,为啥要拐弯抹角地击打后脑?这也......”长短照着姿势比划,“太别扭了,除非有意为之,除非......”
他看了一眼自己驻在墙边的梢子棍,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拿起棍子,他站在刚才的位置,将棍子轻轻一甩,梢子歪歪扭扭地碰到了知府剩下的半个后脑勺。
栽赃陷害。
“妈了个巴子。”
他骂了一句,看着伤口的那个尖角,想起一句话。
“一句劝,师爷说的话,半真半假。”
说的是真,人是假......
......或者说半真半假。
不是孙巍......
那就是......
“元亨!”
长短直接撞出屋子,知府的家属愕然看着一个光头从停尸房冲出来,向街道狂奔而去。
佛祖保佑崔施主安然无恙。
长短心里重复这一句话,横握梢子棍接近了白氏武馆。
麻药猖獗,治安混乱,闲杂人早就不敢上街。虽然方才未时,整个干道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他孤零零奔跑在正中央。
越是接近武馆,长短越感觉到背脊发凉,一抹胳膊,上面的汗毛早已根根竖起,似乎在警告他前方的危险。
木门上面的破洞还留在上面,像是一个虎视眈眈的恶兽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上门送死。长短深吸一口气,从破洞钻进院落。右脚刚刚着地,一股恶心的味道扑面而来。
六月的天气让血腥味传递地迅速而猛烈,长短的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人体被撕裂后的气味,他想捂住鼻子,但理智又警告他这是找到崔元亨的线索,不得不忍住作呕的冲动,一步步小心前行。
长短寻找着气味的源头,渐渐来到了一座房间的门口,毫无疑问气味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白馆主,不,白益的卧室。
长短脸色发青,他真心希望自己猜错,但......
他咬牙踹开房门,更加浓烈的气味使他几乎睁不开眼,不由自主地咳嗽。门前地板赫然是一条暗道,其规格与青州另外两条一模一样,想来便是第三条密道。
就在长短望着地下黑漆漆的通道,准备下去时,视线远处有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当长短彻底看清来人的样子时,饶是定力过人,也不禁三魂出窍。
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半个。
白益的亲信弟子之一此刻拖着半截身子,试图用双手爬上台阶。他残存的身体后面坠着拖出几米的肠子,一路上布满了洒落的脏器和鲜血,从黑暗里一点点接近。
求生的意志让他坚持到长短的面前,一双手的指甲早就因为爬行而血肉模糊,脸上的绝望让人窒息。他艰难地抬起手,够向出口的长短:
“救......”
声音不像是人声,听者只会觉得有风吹过。
长短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恶心的‘噗叽’声响。
他抬头望去,一人踩在弟子掉落的肝脏上,用力碾碎。然后就像一个跳房子的孩子,双脚灵活地踩碎一个个脏器前进,蹦蹦跳跳的同时还念念有词:
“肝,脾,肾,肠......”
最终,他挂着笑容跳到弟子的身后,低头俯视试图逃跑的绝望之人。
“心。”
龙泉剑穿透肩胛骨,直直刺破了背后,洞穿已经快要停止的心脏。
弟子一直僵持扬起的头落下,眼神失去了最后的一丝神采。
长短没有制止,他的思维有些跟不上了。
良久,和尚喃喃道:“崔施主......你,杀了几人?”
那人抬头,表情是一股满足的疯狂。
“和尚,你真蠢,短短一句话两个错。”他笑着拔出了插在弟子身上的剑,“首先,我不是他,或者说一半是他。”
“其次......这里没有人,”他说着,脸上固然有满意而残忍的狞笑,然而眼神深处,也存着同等的悲伤,“一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