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又回复到以往的工作方法。每天早晨手术,下午政治学习。今天有个查胃镜的手术。病人老是恶心、呕吐,便血四个‘+’号,胃部钡透摄片呈凹凸状,怀疑有胃癌的倾向。因此,李医生决定做胃镜检查。
当时的胃镜,是一根椭圆形的不锈钢管,宽的方向约三公分,高的方向约二公分,直的,硬的,不能转弯的,同现在的胃镜,完全是两个概念。
它根据长短,分成多种规格,有二十公分,二十五公分……,一直到六十公分。头上有一个小灯,做的时候,病人仰卧位,脑袋搭出床沿,下垂,使口腔、咽喉、食道、胃都成一直线。然后医生就用胃镜,直直地捅到胃里,通过头上的灯照明,通过胃镜中间的孔,远远地看。这是一项非常残酷的手术,病人无比痛苦。北京天桥把式有一项功夫叫“吞剑”,他仰起头来,用一把长剑直插进嘴里,直至剑柄。这其实说穿了并不稀奇,因为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剑没有刃口,四周都是圆滑的,他就插到了胃里,剑又薄又窄,比起我们胃镜检查,难度不知低多少倍。还有一种纯是骗人的,因为剑是一截一截套叠的,看似插进嘴里,其实是一截一截套叠着缩进了剑柄里。但手术室做胃镜,可是比吞剑厉害多了,因为它比剑粗大得多,插入食道后,恶心、难受不说,气管还会被关闭,病人根本无法喘气。手术中病人脑袋一挣扎,就会让那么粗的气管镜,损伤从嘴到胃的一路器官。因此,在做胃镜时,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人,横坐着,死死地抱住病人的脑袋,不让他有任何的挣扎,这个人,肯定是姬季远了。
今天的手术还是很成功的,病人坐在手术台上,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那脸色、眼神,就像刚从白公馆(中美合作所)行刑房走出来的一模一样,幸喜李医生告诉他,是良性肿瘤,可以切除。如若不是的话,这二号手术间,给他砸了也完全有可能。
朱志文回来啦!朱志文穿着“邮政绿”的军装,直接走进了手术室,他是手术室的麻醉医生,去参加越战一年多,终于活着回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在越南?”
“别提了,能活着回来就是祖宗积德了。”
以后每天下午的政治学习,就变成了介绍越南战场的战况了。当然,手术室门外有人进来,大家会立即拿起面前的报纸,装模作样地读着。
原来当时的越南战争,已经变成世界社会主义阵营,对抗美帝国主义的战场了,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出了兵,有苏联、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朝鲜,当然还有中国,因为都是秘密出兵,因此,从来没有报道过。中国离越南最近,因此出的兵也最多,常年保持有三万人以上,主要是防空兵和工程兵。有时在一个阵地上,会同时有几个国家的防空部队,中国去的部队,主要装备的都是三七炮和五七炮,射程很短,只有在敌机俯冲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其它国家的防空火力,也不怎么样。因此,从火力装备上,苏联当然地成为了最好的。但苏联人不好,苏联兵还是那样,就像在中国东北当年的那德性,天天晚上喝酒,喝完了就找地方惹事生非,紧靠着各国部队驻防的小镇,往往都会开出许多家酒吧,专门赚这些外国兵的钱,中国部队、朝鲜部队,有比较严明的纪律,酒吧间是规定不允许去的,但苏联兵、南斯拉夫兵和阿尔巴尼亚兵,都是这些酒吧的常客。酒吧里打架斗殴是天天发生的,酒吧被砸也是经常发生的,这些兵每天都在恐惧中生存,酒吧便成了他们,发泄心中恐惧的场所,越南当局也不管,其实也根本管不了,只是警告妇女、儿童,离酒吧远一点而已。
有一次,朝鲜和苏联的防空兵,正好驻防在一条河的两边,一边是苏联部队,一边是朝鲜部队。因为在朝鲜战场上,同美军的那次较量,朝鲜的男人几乎丧失殆尽,因此这次派往越南的是女兵团。
天气炎热,女兵们耐受不了毒辣辣的太阳照射,便脱了外衣在河里凉爽,那些好色的苏联兵,顿时起了骚动,不少人便脱了外衣跳下了河,往对岸游去。警告,朝天鸣枪,都无济于事后,朝鲜部队把机枪拉出来扫射。据说抛下了多具尸体,苏联兵逃回了自己的阵地。当然,事情是不能见诸报端的,但接下去的两国外交纠纷,越南政府的调停,终于把事情解决了。以后,越南政府再也不把苏联兵同朝鲜兵,摆在一起了,免得再起内讧,再引起国际纠纷。
这时的美国兵,早就不能同抗美援朝时,同日而语了。它一般是先用侦察机,而且大多是U2无人高空侦察机,发现目标后,直接把信息发回总部,轰炸机群便出发了,不多会儿,就来到你阵地上空,一顿七里巴拉地轰炸,让你这个炮兵阵地再也恢复不起来。
最最厉害的要数B52型战略轰炸机,所谓的战略轰炸机的含义就是,它进行的是地毯式轰炸,它的投弹数目、间隔、距离都是经过计算机,精确计算的。轰炸过后,寸草不剩,没有一个活口。朱志文亲眼看到,自己所在的团全军覆没。那天正巧他去小镇上,买一些日用品,回来的路上,目睹了这场大屠杀,他吓得坐倒在地上。他清醒后,回到阵地上,全团三千多人,竟没有一个逃过了此劫,他平时住的小屋,也已被夷为了平地。几经周折,才找到了领导,当他泣不成声地讲述着,他们团的遭遇时,师长也只能唏嘘不已,他被派往了另外一个团。
因此,当时所有的防空部队,都有一种,B52恐惧症,只要有人喊一声B52来啦,立马会让所有的人四散而逃。
据说有一个连长,听到警报声后,赶紧穿衣戴帽,冲出营房,后来发现是一场虚惊,见大家都朝着他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戴在头上的不是军帽,而是自己的短裤。
其实美军最最厉害的还是卫星,他能把拍的照片,放大到你手上的表几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防空部队的所有的大炮、房屋、帐篷,全部都用带叶的树枝,遮蔽了起来,空中看去,只是一片山林。部队的调动,全部都是夜间活动。尽管这样,还是屡屡遭袭。
当然也有扬眉吐气的日子,中国的五九式100口径的高射炮,秘密出境。一个礼拜,干掉了美国人五十九架飞机,其中还有一架,令所有防空部队闻风丧胆的,B52型战略轰炸机,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大长了志气。
朱志文几次死里逃生,在奈何桥上走过了几个来回。因此,当他接到回国通知时,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其实他不知道,他应当感谢李春暖,因为李春暖一直去吵吵,麻醉医生不够用,三个手术室一起开,她长翅膀也忙不过来,医院里才去把他换了回来。
六九年兵培训结束了,进行了分配,分配到手术室的是杨宏和熊清连。也是杨处长送来的,也是李春暖带着大家欢迎的,但那个假男人看到姬季远时狠狠地瞪了一眼,看来她对上次铩羽而归,仍耿耿于怀。姬季远笑着转过头去。
第二天巧了,又是一个剖腹产。
手术室的输液器,同病房的不同,因为要经常换,因此是一个上部有口的瓶子,加药水须先撬开瓶盖,从上面的口子倒入瓶中。
假男人今天跟巡回护士,是刘护士带她,教她如何撬开瓶子,然后她去取血了。
输的是百分之十的葡萄糖溶液,假男人踮着脚,从输液瓶上口往里倒着,她一晃,一部分溶液冲出瓶口,浇在她左手上了,她低头舔了一下。
“哎!甜的!葡萄糖是甜的。”她惊奇地叫了起来,站在手术台上的姬季远和韩医生,都朝她看了一眼。
“傻东西,糖不是甜的,难道是咸的?这么无知啊?”姬季远腹诽着。
其实这假男人连十六周岁都没到,但她感到去当兵很刺激,就缠着她爸一定要去,最小的女儿,掌上明珠啊!这不就来了吗。
刘护士领来了血,又去准备添加的器械,假男人打开了血的瓶盖,因为当时的血也是装在玻璃瓶里的,同样是用铝盖封口的。铝盖下是一个橡胶塞子,她又拔出了橡胶塞子。她纳闷了,因为她看到瓶里的血,分为两层,上面是淡黄色,半透明的,这应当是血清,下面是暗红色的,应当是血球。
人的动脉血带有大量的氧分,因此它是鲜红色的,而静脉血带有二氧化碳,因此它是暗红色的,抽血全部都抽的静脉血,因此输的血都是静脉血。
假男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筷子,她把筷子伸进了瓶子里,搅了起来。姬季远,惊恐的眼珠都要掉地上了。
正确的操作,应当是在开瓶前,先把血横着,放在掌中慢慢的,一边摇一边转,因为剧烈一点的撞击,会使血球破碎。哪见过这样干的,筷子又没有灭菌,而且这样乱搅,血球都破坏了。“这假男人的护理课,都听到哪里去了,“无菌操作”“输血规范”,她没学吗?”姬季远看着她,心里愤愤地想着。
其实她这些课确实没有学,她确实在课堂上,但她都在看小人书了。
“针!”韩医生伸手要着。
“哦,好!好!”姬季远赶紧穿上了针,递了过去,但眼睛还是不时关注着,假男人的动静,这可关系到病人的生命啊,被污染的血,进入病人的身体,病人会失去生命的。
假男人搅完了,她满意地看了看她的杰作,踮脚准备往输液瓶里倒去。
“等等,你不能倒!”姬季远大声说,假男人一惊,停止了动作。
怎么啦,李春暖从手术台的头上伸出了头。
姬季远用嘴努了努,“她用筷子搅了血。”
“什么?”李春暖走了过来,这时正好刘护士也拿了器械进来了。
“她用筷子搅了瓶里的血。”姬季远重复着。
“你……用……筷子搅了血,还打算往里倒?”李春暖指着输液瓶。
“是!用这根筷子。”假男人伸出左手,左手上正拿着一根筷子。
“你……你……”李春暖无话可说了。
当天,李春暖就把假男人送给了崔主任,听到了她的故事,一外科二外科都坚决不接受她,她便去了内科。内科听说了她的故事,也不愿接受她,但政治处给了压力。
第二天换了一个北京兵,叫黄燕清,李春暖高兴了,来了两个清,又高又大,一看就有力气,手术室的负担可以减轻咯!手术室的艰难岁月撑过咯!她看了看姬季远。
又过了两天,现在手术室已经是九个人了,两个麻醉师,李春暖和朱志文,尽管朱志文编制在二外科,他也管着一个病房,但他政治学习参加的是手术室。四个护士,郭、刘、李、张,三个卫生员,熊、黄、姬。
熊清连的父亲,在北京兵里算是不大的,是空军第四师的师长,师部驻扎在普兰店机场内,说起熊师长,可是一个名人,他同张积慧同为,朝鲜抗美援朝战争中的,战斗机飞行员。同为打美国佩刀式战斗机的英雄,他击落的美国飞机,数量甚至还要比张积慧多一架了。但张积慧运气好,他在空中与美军王牌飞行员戴维斯交战时,根本不顾战略战术,根本不怕被敌机击中,直奔戴维斯而去,老子打不死你,撞也撞死你,正是这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戴维斯害怕了,转身逃了,不料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了山上,机毁人亡。一个是飞了近五千小时的王牌飞行员,一个是仅飞了二百小时的小学弟,但王牌学哥栽了。于是张积慧的名字便在朝鲜半岛叫响了。成了中美朝鲜战争中的战神。至于熊师长便吃亏了些,我想如果他碰到戴维斯的话,他肯定也会把戴维斯干下去,但人生就是这样,机会有时是碰巧的,以后姬季远经常跑普兰店抢救伤员,也见过熊师长一面,他不像传说中的高、大、膀,倒是仅显得很精干而已。
接诊室来电话,有抢救,赶紧换上白色衣裤,奔到门口,接过担架车一看,傻了,担架车上是一位女同志,但她整个头上都露出了森森头骨,旁边一个脸盆里,却盛放着一根大辫子,辫子上连着整块头皮。
原来这女工是四六九隔壁,第二机床厂的钻床工。一般机加工车间是不允许女同志留长辫,或留长发的,因为机加工车间,几乎所有的设备,都是旋转的,如车床、铣床、钻床、镗床等,有的转速达到数千转每分钟。因此在工作中,万一不小心让工件,或者设备挂到,那是很危险的,轻则重伤,重则丧命。这不,这女工为了相貌,非要留着大辫子,她说她可以盘在头上,戴上工作帽。但盘着的辫子松了,掉下来了,卷进了钻床中,等工友冲上来切断电源时,惨祸已经酿成。还好,隔壁就是医院,十分钟便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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