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天越来越暖和了,树上都已抽出了绿芽,棉衣棉裤也穿不住了,夏装也发下来了,但不能换。部队是统一着装的,五月一日换夏装,十月一日换冬装,这是规定。
上海兵们一早便带着行李,爬上了卡车,一路哼着歌开出了院门。这是进入医院后的第一次出院门。
从大连到旅顺有两条路可通,一条南路,一条北路。大连旅顺合起来就叫旅大市。营城子座落在旅顺北路的中部,距离约五十多公里。
一个多小时,卡车便来到了营城子,营城子其实是一个废弃的机场,长长的跑道犹在。北面海而南靠山。这机场据说是苏军修的,设计时,由于碰到了当地一个大地主的土地,大地主贿赂了当时的设计者,避开了他的地,但机场修成后,飞机经常出事,不是撞山,就是掉海,苏军查明了原因,枪毙了那个设计者,机场也就放弃了。
上海兵们下了车,打量着眼前的景致,南面是连绵的山脉,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但大海的颜色是黄色的,一种浑浊的黄色,这同付家庄的海相比简直就不是海了。
飞机跑道一旁,一溜五六间红砖灰瓦的房子,这就是营城子生产基地了。旁边是一溜长长的猪圈和一个马房。生产基地共有两个常年的工作人员,队长叫刘兆秋,是一个老东北人了,一个军人叫小罗,六五年的广东兵。
看到汽车驶来,他们早早地迎在了门前。
刘队长长得矮矮的很壮实,但是小鼻子、小眼、小脑袋。
“这个人像鼓上骚时迁,就少两撇小胡子了。”羊希和轻轻地说。
“翻江鼠蒋平。”诸国平总爱和人斗嘴的脾气又发作了。
“欢迎!欢迎!”刘队长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小罗把大家带到一间房里,那间房原来是仓库,现在腾出来作为上海兵的营房,两边地上铺着苞米秸,中间留着一条路。
“你们上海人娇贵,咱们东北可是个粗地方,过着行吗?”刘队长看着这帮上海兵,满脸喜气。
“东北地方挺好的。”姬季远言不由衷地应答着。说实在的,这地域差别,还没有一个上海兵适应过来了。
大家伸头一看,锅里是高粱米饭,也不多吭声,一人盛了一碗饭赶紧吃。经验告诉他们,这东西凉了就难以下咽了。菜是蒜苗炒咸肉片,但东北人却管它叫蒜苔。
“今天刚来,就不干活了吧!下午到处转转,但不能跑远咯,找不回家。”刘队长叮嘱着。
饭后上海兵们来到海边,这才发现为什么这里的海是黄色的。这时正值退潮,海滩往外延伸了足有二公里,黄黄的、细细的海沙,平铺着像是地毯一样。大家赶紧脱了鞋,光着脚往外走着。
两公里很快走完了,他们接近海水了,庄振祥伸脚试了试水温,温乎乎的,因为这里水很浅,经过大半天日晒,因此,虽然天气还凉,但水却是温的。他卷起了裤腿往海里走去。大家都纷纷地卷起裤腿,齐齐地走入水中。
营城子浴场,是大连周边十几个浴场中,最平坦的一个,它走出去十公里才刚刚没顶。如退潮时,要延伸到十五公里,而大连最深的浴场是付家庄浴场,它只要走出二十米就没顶了。因此在这里看到的黄色的是沙,在付家庄看到的蓝色的是海水。
羊希和脚下踩到一块,竖着的、像嘴唇一样的,光滑的小石头,他卷起袖管,伸手下去掏了出来。
“快来看!快来看!”他大声地叫着。
上海兵一窝蜂地围了上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大花蛤。
这东西上海兵都熟悉,但在上海它不是待在菜场里,而是待在药房里,叫“蛤蜊油,”是冬天防止皮肤开裂的药物。在七十年代,中国无任何化妆品时,不少女同志用它来润肤。
但活的蛤蜊大家都是头回见到,于是每个人都在水里踩着、挖着。不一会儿,每个人手里少的有四五个,多的已快拿不下了。原来营城子海域盛产花蛤,这里的人们,往往在海水退尽时,来到这片沙滩,他们细细地观察沙滩,会发现一个一个小洞,这是蛤蜊的呼吸孔,用手扒开,下面就是一个花蛤了,根本不须用脚去踏。
塔美哥保持着班长的尊严,他没有脱鞋,只是在岸上坐等着,看到孩子般的上海兵们,兴高采烈地走回来,他数了数,一个没少,脸上又堆起了常有的笑容。
晚饭是大饼子,小米稀饭,大家照样上去“贴边沉底,轻捞慢起。”只有阿毛拿起两块大饼子,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他,他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小罗把煮好的蛤蜊端了出来,一大盆,大家围了上去,你抢我夺,一个个蛤蜊大张着嘴。
“好吃!好……吃!”牛鼻头不住口地赞着。
李洪才横了他一眼,想:“这个时候还讲话,有空?”
当盆里还有最后一个时,有三只手同时伸向了它。
“侬这只瘪三,侬已经吃了靠十只了。”李洪才瞪着诸国平。
“做啥?唔挖得最多!”
“瞎讲,挖得最多的是姬季远伐?”羊希和纠正着。
“瞎讲!”诸国平强横地抓住那最后的这只蛤蜊。
“啊!”门外传来了一声大叫。
大家都扔掉了手中的餐具,跑到门外,只见阿毛倒趴在地上,墙上拴着一根铁链,铁链的这一头套在一头母狗的颈上。那条母狗,血红着眼睛,疯狂地往外扑着,但被铁链子弹了回去,它再扑,再弹回去。阿毛在地上爬着,逃命也似地爬着。
原来阿毛早就看到厨房旁有个狗窝,狗窝里养着一群小狗,他拿了两个大饼子就去喂小狗,但被母狗疯狂地扑倒在地,连滚带爬总算逃了出来。
“咬到了吗?”刘队长、屈班长同时关切地问。
阿毛拉起库管,只见小腿肚上两排青紫的牙痕。
“破皮了没有?”屈班长焦急地问。
“没有!”阿毛摸了摸:“没有血!”
“你这小子,下崽的母狗你也敢碰,往死里咬的。”刘队长摇着头。
其实阿毛只注意那六只小狗仔了,毛绒绒的非常可爱,躲在一角的两只大狗,他根本就没有看。
一场虚惊,但不幸中的大幸,总算没酿成大祸。
晚上熄灯后,没有一个铺位是安静的,到处都在骚动,到处都在抓挠。“应该过十二点了吧?,怎么都不睡,反常啊!”屈班长纳闷地想着,
“开灯!开灯!”诸国平掀开了被子,屈班长拉了拉线,“怎么啦?”
诸国平掀开背心,只见肚皮上红红的一个一个小包。“有臭虫!”这一叫,提醒了大家,大家都一跃而起,掀起内衣,每个人身上都是一个一个小包。
“现在还有臭虫?”姬季远纳闷地想。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夏天,他铺了一领草席,在地板上午睡,他突然醒来感到脖子很痒,一掀枕头,只见枕头下,密密麻麻地爬着,大大小小几十个臭虫。等他一一把它们摁死了后,一手的血,一手的臭味。但以后,上海政府大力度灭臭虫,又是喷又是煮,臭虫早灭绝了。
这时土产感到怀里有东西在蹦跶,“臭虫在跳!”
“瞎讲八讲,臭虫哪能会跳?”
“那是啥东西呐?”
“是跳蚤!”屈进明搞清楚了,他告诉了大家。
“哇!”大家都惊慌起来。
“捉呀,捉到了好吃额!”
“瞎讲八讲!”
“阿Q勿是非常喜欢吃的吗?”
“侬吃呀,侬这只阿Q!”
“唔捉牢一只,娘的,逃脱了,老硬老硬的,掐也掐勿死。”。
就这样,整整折腾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家才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姬季远第一个醒来,他穿上衣服,走出门,听到厨房里三个人在吵架。。
“你把铺狗窝的苞米秸铺床,这帮上海兵个个细皮嫩肉的,你去看看都咬成什么样子了。”
“我又没想到会有跳蚤。”
“你他妈的也来了有三年了吧?你怎么就不知道狗窝里有跳蚤?”刘队长看了看窗外:“这两天要抢种苞米了,再不种就晚了,你又弄出这个事来,西面仓库里有新的苞米秸,你为什么不用?”
“那么远,我一个人得抱多久啊!”
“今天整理宿舍,大家把被子、衣物都搬到外面场地上。”屈班长告诉大家。
姬季远同牛鼻头,小心翼翼地各抓着被子的两个角,拿到外面太阳下,往两边一分,只见被子上有十几个黑色的东西,约有半粒芝麻大小,在蹦哒着,蹦起有一尺来高。他们两个人把被子往地上一放,就扑上去抓,还真不容易抓,眼看抓住了,却让它从指缝里蹦走了,他们终于一人抓住一个,放在掌心用指甲用力掐着,只听见“咔”的一声,终于死了,据说跳蚤的外壳可以承受比体重大九十倍的重量,这回可真领教了。
又一天过去了,上海兵们晒了被褥、棉衣裤,洗了内衣,而睡铺下的苞米秸也又回到了狗窝旁,房间彻底清扫了,墙角都撒上了石灰,又铺上新的苞米秸。谁也不知道,原来的苞米秸与狗窝的关系,因为,屈班长没说,刘队长也没说,而姬季远也没说。只是刘队长一直唉声叹气地看着天。
第二天开始种玉米了,刘队长、小罗一人赶着一匹马拉着犁,在地里犁出了一个高阜,后面跟着的第一个人用小铲子铲一个坑,第二个挎着篮子的人,放进三粒苞米种,第三个拿着小铲子的,把土填平,第四个人用水壶里的水浇上一点,这苞米便种完了。
这样,连续干了五天,苞米可是种完了,刘队长脸上笑开了花。上海兵们一个个累得腰酸背痛,星期天也没有休息,但刘队长说明天停工一天,让大家补休。
换了苞米秸后,跳蚤再也没有了,大家身上的包都已经消退了。但庄振祥却不行,他可能是过敏体质,全身都发出一个一个大包,每个都有小杨梅那么大,而且密度非常大,很多都已经抓破了,流着脓水。
“侬这是杨梅疮吧?”诸国平狡黠地笑着说。
“瞎讲什么瞎讲!”庄振祥没好气地说。
“这不是一只梅花鹿吗?”包训达指着。
“哎!真像哎!”牛鼻头附和着。
“侬勿是没有绰号吗?侬现在要叫杨梅疮了。”李洪才大笑着说。
“算了!算了!这个太难听了,就叫梅花鹿吧!”姬季远表示了不同意见。
庄振祥委屈地吸着鼻子,“莫名其妙弄了一身的疮疤,已经够难受了,还给起绰号,梅花鹿就梅花鹿伐,要是真给起了杨梅疮,叫来、叫去,人家真的当我生过梅毒唻。”他郁闷地想着。
“你要么后天跟刘队长回去吧?到接诊室开点药,抹一抹,吃一吃。”屈班长建议着。
“那我一个人睡宿舍啊?”
“对啊!”
“侬要吓死掉的。”阿毛提醒他。
“这怎么办?”庄振祥一脸苦相。
“当心隔壁两只王八咬侬。”李洪才搞笑着说。
“不行!你再不看,时间长了,会得败血症的。”屈班长焦急地说。
庄振祥无奈地点点头,“那么大房间,住一个人,能睡着觉吗?再说吧!”他心里折腾着。
生产地旁边有一大片草地,放养着几十匹马,那些光身的马在那么大的天地里奔腾、欢闹。有两个牧马的人,他们只是早上把马赶过来,晚上把马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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