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了几步,他便觉得那姓金的老头儿正悄悄地尾随在后,但一连数次回头,都只见平林漠漠、黄沙遍地,半个人影也无。楚江秋暗暗钦佩金老童的功夫确是不凡,又往前走了一段,趁着他不曾防备,悄悄地挫膝沉肘,旋步飞身,使了一招粤北滴翠庵的“进步鸳鸯拐”,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子,轻轻巧巧地转过了身来。
这回他大睁着双目,果然瞥见了一片灰色的衣角,在眼前一闪而过。金老童哈哈大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拉着楚江秋的手道:“你这小子很是机灵,很对我老人家的胃口,你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楚江秋在空无一人的大沙漠里行走了多时,终于能有一个人与他说说话,已是不胜之喜,开口道:“我……”
金老童拉了他往土城走,一边回头道:“来来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咦,你说你要去哪里?”
“我要……”
“到了到了,你来看!对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楚江秋哭笑不得,索性不说了,应了一声“是”,低头看去。
原来还是那口锅,金老童已将它放回了原处,楚江秋笑道:“原来是它,你又能有什么好东西了?”
金老童眼睛放着光,说道:“你打开,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楚江秋折腾了半日,肚子此时也正好咕咕咕地叫了起来,闻着空中弥漫的香味,咽了两口唾沫,便老实不客气地揭了开来。谁知只看了一眼,便啪的一下丢下了锅盖,冲到旁边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直到吐无可吐了,还是觉得一阵阵的恶心,思之仍令人毛骨悚然。
金老童哈哈大笑,髭须翘动,像是小孩儿做了一个恶作剧似的得意非常,一边伸手入锅,从里面捞起一只寸许长的蜈蚣,已去了头,在尾端一捏,取出肉来放在嘴里大嚼,笑道:“明明是人间美味,你却视而不见,可笑,可笑!”说话间又捞了几条吃了,嘴里吧嗒有声,目中灼然生光,显是滋味无穷的样子。
楚江秋吐得够了,转头看他取食蜈蚣的手法,依稀仿佛便是“百劫千生手”的模样,不禁心下恻然:“想当年这双手威震江湖,如今却用来捉食这些毒物。”
但对这种“人间美味”,他可是无论如何不敢领教,站起身来,抱拳道:“前辈,只盼你告知我一个去处,小子还有要事要办,就不能奉陪了。”
金老童摇头道:“你不吃我煮的东西,我便什么事也想不起来。”
楚江秋呆了一呆,心道:“难道我反不如一个傻老头儿?”顿时胆粗气壮起来,走上前去,学着金老童的模样,捞了一只蜈蚣在手。那东西已被煮透,轻轻一捏,雪白的肉便整个儿地取了出来。楚江秋不敢去想它原来的样子,丢在嘴里,瞪大眼睛胡乱嚼了两下,暗道:“死便死吧,只是千万不可让白姑娘知道我吃过这等东西!”
刚咬了两口,楚江秋咦了一声,只觉得口中之物新鲜中还带着一股甜香,又煮得恰到好处,松脆可口,实是从未尝过的美味。刚把一条吞下肚,不等金老童招呼,忍不住又取了一条来吃。
金老童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早就知道一样,说道:“不急、不急!”从脏兮兮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小把白盐,分了楚江秋一半,和他你捞一条,我取一只,蘸上盐调味,更增风味,顷刻间风卷残云般,将一锅蜈蚣吃得干干净净。算起来,楚江秋毕竟胜在年轻了许多,下手也快,一大半倒是进了他的肚子。
水足饭饱,楚江秋仍是觉得不够,提了锅去,还想再去抓几条蜈蚣来,金老童阻住他道:“罢了,附近已经没有大的了,你若想吃好东西,我便带你上西海山谷去寻!”
楚江秋一听“西海”二字,唉呀一声,将锅丢在一边,暗中自责道:“我也忒地贪嘴,险些误了大事!”
沙漠虽广,却也并非无边无涯,向西几百里之外,有几座丘岭起伏的山丘,将一块叫做西海的谷地环抱其中,连绵的沙海到了这里,忽然间失去了踪迹。山谷的背后,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雪山,四面皆是悬岩峭壁,非攀藤附葛,不能直上,孤峰耸日,山上皑皑的积雪,冰川终年不化。
靠了雪山水的滋润,又有四周苍山如屏,挡住了沙漠中的凛冽寒风和凶猛野兽,这片小小的谷地,到处都是松篁交翠,细泉涓涓,与周围寸草不生大异其趣,就如同是隔开了尘世一般。
谷中一处山壁后面,起了几间大宅,屋宇轩昂,巴州白家的大小姐白倩,就被囚在此间,已经有好几天了。
说是“囚”,其实除了把守得严密些外,也算不得一个“囚”字。就拿关她的这间屋子来说,屋内珠帘锦帷,陈列着名书古画、周鼎商彝;屋外沿窗种着各色名贵花卉,修篁森森,每到花开时节,便是幽艳无伦,香扑篱外,比别处长得更好。再加上一日三餐的精细吃食,江南江北的名贵小点,流水价一般送到她面前,这种待遇,让白倩这个犯人,着实有些恍惚了。
这日午间,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一个身穿粗布青灰衣裳、黑绦束腰的家仆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托着红木食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两大一小三个珐琅杏林青瓷碗,一双方首圆足乌木三镶银箸,还有一个法蓝镶金漱口用的茶钟。单看这些器物,便知道又是一顿极精美的珍馐异果。
白倩这几天终日孤坐房内,忐忑不安,烦闷不已,心中早在暗暗后悔不该说“你们说是我杀的,那就算是我杀的好了”这样的话,以至于给自己惹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偏偏到了西海之后,不仅西海老人,就连欧竹子那三个,也都忽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就是想辩解一番,也无人肯听。眼下这个时候,就算是将龙心凤肝、玉液蟠桃呈在她面前,只怕也是难以下咽,因此每日吃得很少,偶尔挑几箸吃了,也是食不知味。
进来的这个家仆,木讷迟钝、呆头呆脑,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这几日在白倩眼前来来去去的只有他一人,见得多了,也有些熟稔了,等他放下食盘后,便对着他展颜一笑,说了声:“谢谢!”
那人悚然一惊,直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白倩又问了句:“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个时候,不管是谁,能和她说上两句话就好,总胜过早晚一个人闷坐。
谁知那人并不答话,比手划脚,又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巴。白倩不明其意,正想再问,有一人边说话边从门外走了进来,只听他言道:“这个人早被我师伯割去了舌头,他的嘴巴可以用来吃饭放屁,就是说不了话。白小姐可以与哑巴说话,这个本事我冯兰子便万万不及。”进来的果然是号称“山中四友”中的冯兰子,不过其他两人倒没与他一处。
那人闻言大张开嘴巴,果然舌头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十分可怖,白倩只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冯兰子一挥手,那个哑仆便低眉折腰退了出去。
白倩感到奇怪,问道:“为什么要割去他的舌头?是他做错了事吗?”
冯兰子道:“他什么事也没有做错,不过若是想要这个地方不被人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里的人统统说不出话来,你说是不是?”
白倩皱眉道:“既然没有做错,凭什么伤残别人的身体?你师伯也忒地狠毒了!”
冯兰子笑道:“什么错不错的,若是犯了错的人才该被惩罚,那你怎么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白倩想到那人嘴里短短的一截舌根,心中一阵战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冯兰子并不理会她,用鼻子在空中嗅了两下,说道:“好香,好香,这是什么?”
白倩哼了一声,转过了头不去看他,冯兰子顺着香味来到桌前,揭开杏林青瓷碗一看,喜道:“果然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