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慕昭逝去的第三年,冬日某夜,芳榭殿半夜里陡然燃起冲天大火。
火势渐大,扰醒了宫人,宋珩从睡梦中惊醒。
“何人在外面喧闹?”
林之际略带着急的声音传入殿内:“皇上,皇后娘娘宫中走水了。”
宋珩睡眼惺忪的脸霎时灰白,披上外袍立马命人备轿。
芳榭宫忽地腾起一阵喧嚷,殿中火光顷刻间照亮了整个皇宫,此刻,黑夜更甚白日。
火光映过窗棂,照亮了殿内清冷的面容旁。
入棋看着那道身影,声音止不住颤抖,说话哆哆嗦嗦:“娘娘…皇后娘娘在里头…”
沈南雁站在烈火中,清贵得没有丝毫起伏,与外头焦急的呼喊声形成强烈的对比。
“救皇后……救皇后……若是皇后有丝毫闪失,朕要你们全部陪葬。”宋珩气急败坏的冲着宫人大喊。
火势太大,若是去火海轻易救人,只怕会被烧的尸骨无存,宫人瑟缩着身子,没有人敢上前。
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宋珩气急攻心,嗓子里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一低头便呕出一大口鲜血。
林之际担忧的给宋珩递去手帕,他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迹,不顾众人的阻拦,亲自裹着一床湿透的被褥,冲进了火海。
…………
沈南雁从梦中醒过来,一睁眼,却在微弱的烛火照映下看见宋珩就靠在床榻边,紧闭的双眼展现着浑身的疲倦与虚弱。
几日前那场火,她自求必死,却没想到宋珩会不顾一切,冲进火海中。
她闭上了眼睛,良久,复又睁开双眸。
“宋珩啊………”
宋珩,你害死了我心爱的人,而我,让你屡屡受伤。
绝望,痛苦,心碎,失望,恐惧,耻辱都是你带给我的。
而我也让你绝望,心碎,嫉妒,悲痛欲绝。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我都没有爱上你。
兜兜转转,你,我,慕昭,我们三人经历了这么多。
有时候,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过,谁的失。
沈南雁探身抚了抚宋珩鬓角些许凌乱的碎发,轻声叹息道“这场悲剧,是时候该结束了。”
这日,晴,无风。
城楼上,站着的是九五之尊,一袭黑衣竟被他穿出了几分沧桑感,算算日子,自从皇后娘娘疯了后,他便好久不曾梳洗打扮过。
周围立着的是林之际,沈谨等人。
城楼下泱泱众人,朝廷官员,宫人……
城堞之上,他们的皇后娘娘,一袭红衣,额心一点红钿,立于迎风处。
可惜没有风!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宋珩问话的语气甚至有些疲惫,望着她,眉间凝起深深地无奈。
前几日被那场大火惊得至今没有回过神来,如今又在他上朝时,闹着要跳城楼,任谁看了除了无奈,再也没有其余的情绪了。
况且眼前人,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冷静自持的清冷女子。
宋珩只当她是沉迷在自己勾勒的梦境中,一时想不开,痛苦绝望,才有了今日之举。
“快下来,上面危险,我陪你回宫用早膳,可好?”无奈归无奈,宋珩还是放柔了声音,轻声细语的哄道。
朝臣与宫人何时见过这样低声下气哄人的皇上,忍不住抬头望天。
沈谨也在一旁附和道:“皇后娘娘,上面风大,快下来吧,仔细吹了头疼。”
这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今日哪里有一丝一毫的风。
“宋珩……”沈南雁轻笑一声,转身望向沈谨,“哥哥……”
沈南雁看到他眼中错愕的神情,接着听到他道:“你回来了?”
说话间,他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沈谨急忙制止:“皇上,别上前……”
话音刚落,沈南雁已经退到了雉堞之上,冷风呼呼吹过,扬起她火红的裙摆,恍若成亲的新娘子。
原来,宋珩早在知晓沈南雁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便知道她是抱着必死的心站在这里,遂慢慢向她靠近,试图阻止 。
而沈谨之所以阻止,便是因为一旦每进一步,沈南雁就会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身后为万丈深渊。
“苏珏,你还记得我吗?记得今日这个场景吗?”她笑着看着眼前人,明明笑靥如花,眼底却又那么悲伤。
那人十分费解地瞧着她,似是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唤他。
“宋珩,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三人的结局为何会变成这样,那么的悲惨,原来啊,从始至终都是注定好的。”
他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从始至终,于我而言,从来不是悲剧。”
只是,于你而言,是悲剧罢了。
突然,她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不止,眼角滑过一滴滴血泪。
沈南雁转身看去,高高耸立的城楼,在此刻竟然是那么的美好。
痛苦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只有在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相信每一世的自己,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最欢喜的时候吧。
“宋珩,下辈子,我们不要再见了。”她笑着说完这句话,回转身,毫不犹豫,像一只鸟儿扑向蓝天,决绝地纵身跃下。
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
如此,便能解脱了。
归时,我来找你了。
我会在黄粱梦里嫁你,为你生儿育女,青丝成白发。
我们还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最后一刻,她似乎听到宋珩撕心裂肺的声音,听到无数人在惊叫。
“沈南雁………”
“皇后娘娘………”
“雁雁………”
手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眉间恨意翻腾,前一秒还在的人,这一刻却不在,宋珩死死的盯着空中,像疯了般大叫:“来人!………来人……”
众人的目光沉默地注视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目光中,带着怜悯,同情……
沈谨亦是如此,目光中有着错综复杂的痛楚,仿佛隐忍,亦仿佛凄楚。
若是,若他能不顾一切,接雁雁回家,这一切会不会就不会发生了。
他答应过爹娘,护着雁雁一生一世,让其平安喜乐。
他终究没能做到。
★★★
…………
(苏珏与阿举)
“阿举,你与江浔之间隔着世仇,相信我,江浔不是你的良人。”少年清冽又有些低哑的声音不知安抚了谁的心。
而她只是冷笑:“你又不是他!又怎知他不是我的良人?像你这种龌龊之人,难不成是我的良人?!”
他怔住,双手慢慢放下,自嘲笑道:“若是……若我说,我是无意的,你信吗?”
“我不敢信你!”她一字一顿道。
苏珏浑身一颤,没有在解释什么,因为他知道,他与阿举,与江浔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从他心底生出别样的心思那一刻,他再换不来任何信任与真心。
强占阿举之后,他曾无数次问过自己,那时他究竟是醉酒,意识不清,亦是生出了龌龊心思。
有时候,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善与恶,原来真的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但是,值得欢喜的是,阿举与江浔,确实因这事,心生罅隙。
直至万箭穿心,天人永隔。
阿举母亲派人围攻江浔,害他万箭穿心的那些人,阿举到死也不会知道,这事是他一手促成。
是他派人去告的密,让阿举的表哥知晓了她与江浔将要私奔。
他很聪明的利用了那男人对江浔的恨与嫉妒,那人,做了他手里的一把刀。
结果阿举到死也在恨着林玄,而他便是角落中的一个蝼蚁,卑微又黑暗,只能躲在远处,默默爱着一个女子。
布局,告密,强占………
最后,他看见江浔说“阿举,放手吧,你我之间有国仇家恨,此生相守,谈何容易?”
“阿举,为了你,我甘愿受这万箭穿心之痛,却无法忍受丝毫失你之苦。”
箭已出弦,不得不发。
阿举亲眼看见江浔死在她眼前,亦是死在他眼前。
江浔死了,他以为他能拥有阿举。
奈何世事难料,最后见到阿举,便是在城楼。
一袭红衣的阿举自殿阶上缓缓走下,直到那人身前,居高临下望着他,她的声音寒得好似寒冬冰凌,“哥哥,我这一生怨天,怨地,怨父亲,母亲,怨苏珏,可我最怨的还是你!”
“若不是你……呵呵呵……若不是你,我与阿浔不可能被母亲发现,阿浔也不可能那样死去。”
那一刻,他到底是该庆幸,阿举最恨的人不是他,还是该伤心,阿举爱惨了江浔。
阿举决然跳下,没有丝毫犹豫,就那样带着对林玄的恨,一跃而下,是给林玄的惩罚,亦是给他的惩罚。
给害死江浔的人的惩罚。
阿举她做到了,她杀死了自己,便是惩罚他。
失去阿举,这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失去阿举的那一刻,他像飘散不定的游魂,站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阿举的母亲哭断了气,林玄行尸走肉。
有时候,他常常不解,明明先认识阿举的人是他,可凭什么她爱的那个人却不是他?
他到底哪里不如江浔?!
★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内侍省前来宣室殿回禀时劝皇上节哀。
皇上似是愣了一下,黑暗中传来他苦笑的声音,“知道了。”
他想起,从前那个冬夜,临终他神志不清时反握住他的手,语气怅然:“阿举……”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