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行上得殿来,叩头已毕,站起身来,建文帝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感叹道:“弘毅(张士行字),几年未见,你苍老了许多,不复少年模样。”
张士行也感慨道:“臣年近而立,功业未成,燕乱频仍,尸位素餐,真是愧对国家,有负圣恩啊。”
建文帝安抚道:“若想燕乱消弭,非你一人而能为,须上下齐心,君臣协力,祖宗护佑,克成厥功。不过眼下朕要派你一件差事,你可愿意?”
张士行慨然道:“陛下如有差遣,臣万死不辞。”
建文帝一拍御案道:“好,朕现在任命你为北平都司都指挥使,携朕圣旨前往北平,与那燕王世子宣旨抚慰,令他归顺朝廷。”
张士行闻听,急忙跪倒叩头道:“臣遵旨。”
建文帝道声平身。张士行站起身来,有些疑惑道:“陛下若想招抚,为何不向那燕王下旨,却要向世子下旨?”
建文帝不知该如何回答,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方孝孺,方孝儒上前一步,对张士行道:“恭喜张都指挥,荣任二品大员,这可是连升三级啊。皇上对你的恩典,开国以来少见,旷古所无啊,张都指挥可谓英雄出少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张士行向他拱手称谢道:“方先生过奖了,先生博古通今,如何向那燕世子宣旨抚慰,还请先生示下。”
方孝孺郑重道:“那燕世子在京师之时,恭敬有礼,甚为陛下看重,认为他属于孺子可教之辈,不似那燕王冥顽不灵。故此陛下令张都指挥前往北平向燕世子招抚,期有所建树。是战是和,在此一举,张都指挥此去,关乎千万人性命,请受我一拜。”
说罢,方孝儒一揖到地。
张士行慌忙上前将他扶住,道:“士行定不辱使命,以报国恩。”
张士行护送暴昭回京之后,本想回宁波探望师祖张松溪和宋三娘一家人后再回德州。但接了圣旨后,他自知此去北平凶多吉少,怕他们伤心,动摇了自己的只身赴死的决心。只是去信略略说了一下自己的行程,亲人之间的生离死别,就藏在自己心底吧。
由于山东一带战事频仍,漕运断绝,张士行便过江来到扬州城里先找到原太医王舜和,现更名为秦先生,互叙别情,秦先生带他找到孙富荣,简单说明来意,想要北上北平,请他想个办法。
孙富荣先是恭喜他荣升都指挥使,然后微一皱眉道:“张都指挥,此事委实难办,南北交通断绝,我一介草民能有什么办法呢?”
张士行笑道:“孙翁,我知道你手眼通天,虽然南北之间打得不可开交,你却是大发其财,运粮卖盐,忙得不亦乐乎。你既然能将建宁茶运到开平,那把粮食运到北平估计也不成问题吧。我就用你的粮船至北平便行,别无他求。”
孙富荣尴尬一笑道:“什么事也瞒不了张都指挥的法眼。我们富荣号是和北平方面有些生意往来,张都指挥要带多少人前往北平?”
张士行竖起一根手指。
孙富荣吓了一跳道:“一千人?容我再想想办法。”
张士行摇摇头道:“只我一人?”
秦先生闻言吓了一跳道:“张兄弟,你真是去北平传旨的?我以为你是以传旨为名,想要带兵偷袭北平呢。”
张士行笑道:“此计甚妙,我现在便回京师调一队精兵,随我前去。”
孙富荣脸色一变道:“张都指挥,我们是民船,不是官船,小本生意,经不起那么大的折腾,请张都指挥另请高明。”
秦先生急忙劝道:“孙翁,国家危难之际,还请多想想办法。”
张士行笑道:“孙翁不必担心,你的粮船只搭载我一人,船钱照付,你那船不会沉的,也不耽误你发财。”
孙富荣这才转怒为喜,道:“张都指挥说的哪里话了,你是贵客,如何能要你的船钱,我还有程仪奉送。”
说罢,他叫来小五,交待了一番,然后便备下酒宴给张士行接风兼送行,喝了几杯,孙富荣另有要事,便中途离席了,只剩下秦先生陪张士行。
秦先生不解道:“张兄弟,恕我直言,你孤身一人前往北平,给燕世子下旨,而不是去燕军大营给燕王传旨,怕是此事有些蹊跷啊。若我没有猜错,朝廷是要借机离间燕王父子,而你有送命之嫌。”
张士行脸色平静道:“我知道。只是我早已以身许国,如此番北平之行能离间燕王父子,则舍我张士行一条命又如何?”
秦先生黯然道:“既然你做荆轲,那我便做一回高渐离。”说罢,他手持一支筷子,敲着青花瓷碗,引吭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张士行和他一起慷慨悲歌,唱到动情处,二人相拥而泣。
次日小五引着张士行上了富荣号的运粮船,只见数十艘平底河船连城一串,沿长江东去,一直来到太仓东南的刘家港,将粮食趸装到尖底海船之上,挂上朝廷旗帜,然后扬帆北上,顺着海岸线走了十几日来到大沽口外,小五命人换上燕军旗帜,派人划了小船,前往燕军水寨,递上官凭路引,燕军摇动红旗,小五命将海船靠上码头,再将粮食换装河船,沿卫河西去,来到直沽寨旁三岔河口,折而向北,沿运河一路抵达通州。在通州,小五将粮食换装大车,张士行便乘着大车进入北平。
经过丽正门时,张士行看到城墙之上弹痕犹在,想到前年曾在此激战,如今却乘坐驴车进入城中,真是恍如隔世,不由得感慨万千。
小五将张士行送到端礼门前,便与他告辞了。张士行独自一人走到守门燕军士兵跟前,抱拳拱手道:“北平都司都指挥使张士行前来拜见燕王世子。”
那士兵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只是普通百姓打扮,冷笑一声道:“兀那汉子,休得胡言,当今北平都指挥使名唤张信,北平府上下皆称他为恩张,不是你这般模样,你快走开,不然刀剑无眼。”说罢,他刷得一声,抽出腰刀,在张士行面前晃了一晃。
张士行踏步上前一把夺过他的腰刀,又将那人右手一扭,别在背后,把腰刀往他脖颈上一横,那人连连告饶。
其他守门军士见势不对,纷纷拔出刀来,将张士行围在当中。
张士行手腕一抖,刀光晃动,只听得伧啷几声,守门军士手腕一一中刀,钢刀落在地上。
张士行将钢刀指向众人,喝道:“快去通禀燕王世子,就说张士行前来下旨。”
其中一个总旗认出了张士行,连连点头,急忙转身,飞奔入内,向燕王世子朱高炽禀告去了。
不大一会儿,那名总旗带着数百军士出来,张弓搭箭,列成阵势,对准张士行。
张士行见状,哈哈大笑道:“你们燕世子是如此恭候朝廷钦使吗?”
那名总旗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张指挥,请随在下,前往承运殿面见世子。”
张士行见他语气真诚,不似作伪,便点点头,抛下钢刀,随他进入端礼门,张士行身前身后跟了数十名燕军,皆对他虎视眈眈,戒备森严。
张士行迈步进入承运殿,只见高台之上王座侧边摆了一个座位,燕世子朱高炽坐在上面。高台下面站立四人,左边是北平布政使李友直,北平按察使陈瑛,右边是都督顾成,北平都指挥使张信。
张士行昂首向前,来到高台下站定,看着朱高炽一言不发。
朱高炽为缓解尴尬,对张士行道:“张指挥,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张士行朝他拱了拱手道:“见过燕世子。陛下封我为北平都司都指挥使,命我前来向燕世子传旨。请世子跪下接旨。”
世子朱高炽嘿嘿一笑道:“朝中奸臣未除,高炽不敢奉诏。”
张信上前一步,伸手拦住张士行去路。张信知道他武艺高强,防止他暴起发难,伤害世子,却满脸堆笑道:“张兄弟,别来无恙,你如何抢了我的差事,难道兄弟也想来投效燕王吗?”
张士行转头对张信道:“张信,你我之间的恩怨,我自会找你算账,今日我是来给世子下诏,请你让开。”
世子朱高炽怕他二人起了冲突,对张信不利,便道:“无妨,恩张,请你让开一旁,我堂堂燕王世子还怕他不成。”
张信闻言,便退在一旁。
张士行从怀中拿出圣旨,刚要打开圣旨宣读。
朱高炽突然一伸手,高声喊道:“张指挥,且慢,你且说说陛下究竟派你前来所为何事,再宣读圣旨。”
张士行沉思了片刻,环顾众人道:“请世子屏退左右。”
世子摇摇头道:“他们皆是父王的股肱之臣,你有话直说。”
张士行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陛下认为世子恭敬敦厚,属可造之才,故此命在下前来北平传旨,令世子接任燕王之爵,并割黄河以北之土立国,永为藩辅。”
殿中燕王众臣闻言,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得世子朱高炽在台上大喝一声:“来人,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