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武士立刻冲了进来,将高巍五花大绑,便要推出殿外斩首。
高巍仰天大笑道:“巍白发书生,蜉蝣微命,性不畏死。洪武十七年曾蒙太祖高皇帝旌臣孝行。巍窃自负:既为孝子,当为忠臣。死忠死孝,巍至愿也。如蒙赐死,获见太祖在天之灵,巍亦可以无愧矣。”
燕王朱棣听他提到太祖高皇帝,便命武士将他推了回来,斥道:“看在皇考的面上,饶尔一条狗命,有话快说。”
高巍道:“我奉圣命而来,燕王以皇叔之亲,若不能以礼相待,还请将我赐死,免得两下蒙羞。”
燕王冷笑道:“好个巧舌如簧之士,孤就听你如何道来。”说罢,命令给他松绑,赐座。
高巍活动了一下筋骨,大剌剌坐下,对燕王拱手道:“我虽是钦使,燕王却必不肯向我下跪,然则我也不必代陛下向燕王行长辈之礼了。”
燕王哼了一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高巍清了一下嗓子道:“太祖龙驭上宾,天子嗣位,布维新之政,天下爱戴,皆曰‘内有圣明,外有屏藩,成、康之治,再见于今矣。’不谓大王竟与朝廷恩断义绝,骤然起兵以抗王师,臣不知大王究竟作何之想也?”
燕王怒道:“你是明知故问,若不是今上宠信奸臣,无端削藩,本王也不会奉皇明祖训,起兵靖难,以清君侧。”
高巍道:“陛下已罢黜齐黄,为何大王不按甲息兵,谨守臣节,上表谢罪呢?”
燕王不屑道:“齐黄虽已罢黜,朝中仍有一班无良文士,摇唇鼓舌,搬弄是非,左右朝政。孤要亲率大军抵京,彻底整顿朝纲,才能解甲归田。”
高巍摇摇头道:“这就是燕王的不是了。今在朝诸臣,文者智辏,武者勇奋,皆云大王‘藉口诛左班文臣,实则吴王濞故智,其心路人皆知。’今大王据北平,取密云,下永平,袭雄县,掩真定。虽屡屡获胜,然自兵兴以来,已经数月,令不能出北平一隅之地。且大王所统将士,计不过三十余万,以一国有限之众抗天下无尽之师,臣以为胜败之机明于指掌矣。”
燕王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多说无益,放马过来,你我两方先分个输赢胜败,再来理论。”
高巍道:“俗语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王与天子义则君臣,亲则骨肉,尚生离间。况三十万异姓之士能保其同心协力,效死于殿下乎?两军交战,窃恐奸雄无赖,乘隙奋击,万一有失,陛下愧对先帝矣。巍每念至此,未始不为大王泫然流涕也。”
燕王紧盯着高巍的眼睛道:“依你之见,孤该当如何?”
高巍目不斜视,正色道:“愿大王信巍之言,上表谢罪,再修亲好。朝廷鉴大王无他,必蒙宽宥。太祖在天之灵亦安矣。倘大王执迷不悟,舍千乘之尊,捐一国之富,恃小胜,忘大义,以寡抗众,为侥幸不可成之事,败亡之际,巍不知大王将归何处也。况大丧未终,屡兴师旅,其与泰伯、夷、齐求仁让国之义不大相迳庭乎?虽大王有肃清朝廷之心,天下不无篡夺嫡统之议。即幸而不败,千古之下,谓大王何人也?”
燕王闻言大笑道:“千古之下,孤为何人也?尚未到盖棺论定之时。乱臣贼子也罢,千古流芳也罢,开弓没有回头箭,让那李九江洗净脖子,受我一刀。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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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四月,白沟河静静流淌,两岸平畴旷野,万木葱茏,繁花似锦,风景如画,鸟鸣林间,自得其乐,混然不觉笼罩在这片大地上的凌厉杀气。
朱棣在得知李景隆与郭英会师于白沟河,号称胜兵六十万,准备二次进攻北平后,这次再也不敢兵行险招了,他留下世子朱高炽领十万大军驻守北平,依旧是顾成、张信为辅,自己亲率精骑二十万南下,期望在野战中一举击败李景隆,反守为攻,扭转战局。
四月二十四日,大军进抵白沟河北岸,驻营于苏家桥。是夜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漫上朱棣的卧榻,令他不得安睡。朱棣于是命人在床榻之上放了把交椅,坐在上面闭目养神,半梦半醒之间,忽然一道闪电从半空击下,一下子击中了在帐前高高竖立的长矛,霎时间一团火球在矛尖上翻滚,发出刺眼的光芒,紧接着雷声滚滚,仿佛金铁铮铮作声,震得挂在帐壁上的雕弓嗡嗡长鸣,朱棣猛得睁开眼睛,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自言自语道:“看来明日要有一场恶战了。”
次日风收雨住,万里长空,一碧如洗。朱棣命指挥丘福率百骑过河探路,寻找李景隆的大军踪迹。他自率大军在后,由西北循河而进。
丘福率百骑过河后,往来驰骋,并不停地施放火铳,响声震天,希望引出南军大队。
在白沟河南岸的一片树林中,张士行指着远处的丘福,对右军都督佥事平安请战道:“平都督,此人是燕军大将丘福,卑职愿率本部人马将此贼擒来,以振军心。”
平安不动声色道:“不急,张指挥,此乃燕贼的诱敌之计。昔年我任密云卫指挥使之时,曾数度随燕贼出塞,深知其用兵之道。大队燕军必随其后,待其半渡而击之,无往而不利。”
平安,小字保儿,年约四旬,滁州人,明太祖朱元璋养子,济宁卫指挥佥事平定之子。洪武元年,其父平定在跟随常遇春攻克元大都时战死,平安承袭父职,后因功升任密云卫指挥使,右军都督佥事。
平安其人身高臂长,膀大腰圆,长得是剑眉虎目,方面大耳,一副英雄气象。此次李景隆二攻北平,认为平安熟悉敌情,骁勇善战,故此将他从京师调来,领万骑任为先锋,专为对付朱棣的精骑。
张士行自北平突围后,想想自己毕竟是李景隆所荐,一同北来,便没有投奔郭英,而是转道德州,重归李景隆麾下。
李景隆见到张士行,自觉有愧,便没有责罚他,又给他补充了一千精骑,划归平安指挥。
这时丘福等人越走越近,平安阵中不知谁的马匹突然打了声响鼻,惊起了林中的飞鸟。丘福勒住缰绳,仔细看去,只见百步开外的树林中密密麻麻皆是人影,不知埋伏了多少军马。
丘福左右一惊道:“指挥快撤。我们中埋伏了。”
丘福沉声道:“你快向燕王报信。其余人等随我冲。”说罢,他拔出腰刀,一催战马,向林中冲去。燕军百骑也抽刀在手,呐喊着朝南军杀来。
平安叹了口气道:“丘福你自来送死,可不要怪我不念昔日旧情。”说罢他也拔出刀来,向前一指道:“兄弟们,给我杀。”
南军大队骑兵涌出树林,和丘福战在一处,不消一刻功夫,丘福身边百骑只余十余人,他们拼命杀出重围,向白沟河南岸奔来。
平安率军在后紧紧追赶,丘福等人来至岸边,只见此处河道甚宽,昨夜又下过大雨,河水暴涨,不能徙渡,丘福转过马来,持刀对着南军怒目而视。
平安在队前望见,勒住缰绳,对着丘福喊道:“丘福,看在你我昔日同僚的情分的上,你下马归降,我替你在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饶你不死。你若是能将燕贼头颅取来,还能加官进爵。”
丘福把刀向他一指,怒喝道:“休想。有本事,你我单打独斗,你赢了我,我便归降。”
平安笑道:“痴心妄想,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
他转头对张士行道:“张指挥,此人交给你了,是死是活,你自己决定。”
张士行一想到因丘福、火真等人阵前倒戈,才使得师叔宋忠惨死,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收刀回鞘,摘下马槊,双脚一磕马肚,手持长矛,整个人象一支离弦之箭般朝丘福冲来。
丘福见他来势凶猛,双手紧握钢刀,使出全身力气向长矛上砍去,只听得噹得一声如敲锣般炸响,长矛被荡开,二马交错,张士行顺势用枪杆横扫,这下丘福无法躲避,被扫中腰身,闷哼一声,栽到马下。
张士行圈回马来,看见丘福挣扎站起,他轻催战马,向他奔去,手中长矛正要刺下,忽听得侧后一声炮响,一队燕军骑兵沿河岸上游旋风似得冲来,将南军阵脚冲得大乱。在张士行一愣神的功夫,丘福跳上了另一匹战马,一溜烟的消失在人群之中。
平安急忙指挥军马上前迎敌,正在厮杀之间,忽然又从白沟河下游冲过来一队人马,将平安军马围在当中。为首一人,正是燕王朱棣。朱棣用马鞭指着平安对诸将笑道:“平保儿,竖子也。往岁从我出塞,识我用兵之法,故李九江任其为先锋,今当先破之,折其锐气。”
诸将拱手道:“遵命。”遂大呼上前,奋力冲阵,平安抵挡不住,被斩首数千,平安率余部仓皇败退。
朱棣令旗一挥,燕军在后紧紧追赶,来至一处小山坡之下,平安忽然调转马头,对着朱棣哈哈大笑道:“燕贼,此番你可中计了。”